爱之宅的女主人(第4/9页)

在西下夕阳挥之不去的微妙余晖中,在那对刚结束的一日充满怀念的金色光线下,这房子一副严肃面容,半是豪华宅邸,半是加盖防御工事的农舍,巨大而四处蔓延,像高居危崖的失修鹰巢俯视下方随侍蜿蜒的村落,让他想起小时候冬夜听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这样的地方:他和兄弟姊妹用那些鬼故事自己把自己吓得半死,上楼睡觉时还得点蜡烛照亮那突然变得很可怕的楼梯。他几乎后悔接受了丑老太婆无言的邀请,但此刻站在那遭时间侵蚀的橡木门前,看她从腰上叮叮当当的钥匙中选出一把铁打的大钥匙,他知道现在要回头已经太晚,便没好气地提醒自己他现在已经不是小孩了,不该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

老太太打开门锁,推开门,铰链发出戏剧化的吱嘎声响。她不顾他的抗议,坚持要帮他安顿那辆脚踏车,他的心不禁一沉,看着那美丽的两轮的理性象征消失在大宅的幽暗内部,一定是被推到一旁某间潮湿的户外厕所,没人替它上油或检查轮胎。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带着他的青春、力量与金发碧眼的美,带着他看不见,甚至没有意识到的童贞的五芒星,年轻男人踏进了诺斯法拉杜城堡的门槛,从无光的山洞般内部猛然扑来的冷空气仿佛出自墓穴,也没有使他打寒噤。

老太婆将他带进一间小房间,房里有黑色橡木桌铺着干净白布,上面仔细摆满沉重的银餐具,餐具的银有点变色,仿佛某个口气很臭的人朝它们呼气。桌上只有一份餐具。愈来愈奇妙了:他被请来城堡用餐,现在却要一个人进食。但他还是依她吩咐坐了下来。尽管屋外还没天黑,屋里的窗帘却都紧紧拉上,只有独独一盏油灯的暗淡光线照出他周遭的惨淡环境。老太婆忙里忙外,从一个虫蛀的橡木古董柜取出一瓶葡萄酒和一只酒杯;他饶有兴味地啜饮着酒,她消失片刻,随即端来一盘冒着热气的食物,盘中是加了香料的当地炖肉与饺子,加上一截黑面包。骑了一整天车,他饥肠辘辘,便胃口大开地吃起来,还用剩下的面包将盘中酱料擦吸得一干二净,但这粗糙食物与他原先预期的贵族招待相差甚远,且哑妇看他吃东西时的那副品头论足眼神也令他不解。

但他一吃完第一盘,她便冲去又给他端来第二盘,态度看来那么友善又帮忙,而且他知道晚饭后还必定可在城堡借宿一夜,便严厉责备自己太孩子气,对这安静得怪异、潮湿又阴冷的地方不够热衷。

他吃完第二盘后,老妇来了,比手势示意他起身离桌,再度跟她走。她做了个喝东西的动作,他推想这是邀请他到另一间房,与家里身份较高的成员共进餐后咖啡,对方先前虽不想一起用餐,但还是想认识他一下。这显然是一项殊荣,他把领带调正,拍干净粗呢外套上的面包屑,以示对主人的尊敬。

他很惊讶地发现屋内毁坏得这么严重——蛛网、虫蛀的梁柱、墙上崩落的石灰。但老哑婆提着灯,步履坚定地带他穿过无尽的走廊,走上盘旋的楼梯,穿过挂着家族画像的画廊,他们经过时画像的眼睛短短闪了一下,而那些画像的脸,他注意到,全都具有一种令人难忘的兽性。最后她在一扇门前停步,他听见门后传来一声轻轻的璫琅,仿佛大键琴弹了一个和弦,接着美妙的云雀鸣声流泻而出,在那(尽管他并不知道)朱丽叶的坟墓深处为他带来早晨般的清新。

老太婆伸手敲门,门内回应的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充满诱惑爱抚的声音,以口音很重的法文——这是罗马尼亚贵族的第二语言——轻声唤道:“请进。”

起初他只看见一个人形,充满模糊的黄色微光,因为那人形承受并反映暗淡房间中仅有的光线。人形逐渐清晰,竟然是一身点缀蕾丝的白绸蓬蓬圆裙,已经过时五六十年,但显然曾是新娘礼服。然后他看见穿那套礼服的女孩,纤弱得宛如飞蛾的躯壳,那么细瘦,那么孱弱,那身礼服看来似乎毫无支撑地兀自悬在湿闷空气中,一袭借来的神奇外衣,一件自我表达的服装,她活在其中就像机器里的鬼魂。房里仅有的灯光来自远程壁炉架,一盏厚厚绿灯罩的油灯燃着小火,带他来的老太婆还用手挡住提灯,仿佛要保护女主人,让她不会突然看见他,或者让来客不会突然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