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宅的女主人(第5/9页)

就这样,他眼睛逐渐适应了房中的半黑暗,一点一点看出这穿着俗丽服装的稻草人有多么美丽,又是多么年轻,让他联想到穿母亲衣裳的小孩,也许是穿起亡母的衣裳好让她再度活过来,不管为时多么短暂。

女伯爵站在一张矮桌后,旁边是一只漂亮傻气的镀金铁丝鸟笼,双手伸出,姿态失神几乎像是在逃躲,看来仿佛被他们吓了一跳,仿佛不是她自己应声让他们进房。她的脸孔苍白全无血色,美丽而死气,披着直泻而下仿佛湿淋淋的黑色长发,看来像个遭遇船难的新娘。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带着流浪动物的迷失神色,几乎使他心碎,然而那张丰厚出奇的嘴却令他不安得几乎反感,厚唇又宽又鼓,颜色是鲜明的泛紫猩红。这是一张病态的嘴,甚至——但他立刻挥去这个念头——是一张娼妓的嘴。她一直打着冷颤,一种饥饿消瘦的寒噤,一种深入骨髓的疟疾般疾病。他心想她一定只有十六七岁,不可能更大,带有肺痨病人那种狂乱、不健康的美。她便是这整座毁坏城堡的女主人。

老太婆做了好一番温柔的预防措施,才举起提灯让女主人看见来客的脸。这时女伯爵发出一声微弱尖细的叫喊,盲目惊骇地乱挥双手,仿佛要将他推开,同时撞到桌子,一副绘有图片的牌如蝴蝶翩飞落地。她的嘴是苦痛的圆圆O形,身躯略微摇晃,跌坐回椅子上,倒在那里仿佛无法动弹。一见面就这样真令人不解。老太婆自顾自啧舌,在桌子四周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一副非常大的深绿墨镜,就像瞎眼乞丐戴的那种,然后将墨镜戴在女伯爵鼻梁上。

他上前帮她捡起牌,却惊讶看见地毯有些地方烂掉了,有些地方长满各种看来充满毒性的蕈类。他捡起牌随手一洗,因为那些牌对他毫无意义,尽管年轻少女玩这东西似乎很不寻常。真可怕的图片,竟是一具蹦蹦跳跳的白骨!他用另一张比较愉快的牌盖住它——一对年轻情人相顾微笑,然后将这玩具放回她纤细的手上,那只手半透明的肌肤下得简直可以看见脆弱的骨骼,留着又长又尖的指甲,像弹斑鸠琴的拨子。

在他的碰触之下,她似乎稍微恢复了一点活力,几乎露出微笑,将自己站直起身。

“咖啡,”她说,“一定要请你喝咖啡。”她一把将牌收拢成一叠,腾出桌上空间,让老太婆在她面前放下银酒精灯、银咖啡壶、奶罐、糖碗、银托盘上的杯子。在这破败房内,这份优雅显得奇怪甚至褪色,而女主人始终散发着光辉,仿佛自有一种病态的、海底般的光芒。

老太婆帮他搬了把椅子,无声偷笑,离开,让房间又暗了一点。

小姐料理咖啡壶时,他有时间不以为然地观看房里满是污渍的剥落墙壁上的更多画像,这些丑恶的脸看来全带着一种热病似的扭曲疯狂,每个人都有厚唇和癫狂大眼,与眼前这个近亲通婚的不幸受害者相似得令人不安,尽管某份罕见的优雅将那些特征在她脸上做了如此美丽的变化。她正耐心煮着,滤着芳香四溢的咖啡,唱完歌的云雀早就沉默下来,除了银器与瓷器相碰的叮当声,一片沉寂。不久,她朝他递来一只绘有玫瑰的小杯。

“欢迎。”她说,声音如大海般澎湃回荡,仿佛不是来自她洁白而静止的喉头。“欢迎来到我的城堡。这里很少有客人,实在很可惜,因为我最喜欢结识陌生人……村子荒废之后这里好寂寞,我唯一的同伴,唉,却又不会说话。我通常也都很沉默,我觉得自己好像很快也会忘记怎么说话,这里就再也不会有人开口了。”

她从一只里莫杰瓷盘拿起一枚糖饼请他吃,指甲敲得那古董盘发出排钟般一列音阶。她的声音来自那双不动的红唇,像花园中那些肥满玫瑰的红唇——她的声音听来奇异,仿佛没有实体;他心想,她就像个人偶,腹语师的人偶,或者更像一具精巧之至的发条装置。她的不足动力似乎来自某种她无法控制的缓慢能量,仿佛发条在多年前她出生时上紧,现在发条不断愈来愈松,最后她会毫无生气。他觉得她好像一具自动机械,包覆着白天鹅绒与黑毛皮,无法依自己意志行动;这感觉始终存在,事实上深深触动了他的心。那件白礼服的嘉年华会气息更加强了她虚幻不实的感觉,像个悲伤的可伦萍好久以前在树林里迷了路,始终没走到嘉年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