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新娘(第4/10页)

农民们曾大惑不解地拿来一个头骨给我父亲看,两侧各有一根四英寸长的角,是他们的破犁从田里翻出来的,而后他们非要有神父跟着才肯回去——因为这头骨可不是长着人的下巴吗?

无稽之谈,骗小孩的恐怖故事!在我童年结束的这一天,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怀想童年那些迷信奇谈,就像给心中的战栗呵痒。如今这身肌肤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资产,今天我将做出第一笔投资。

我们已将城市远远抛在身后,正穿过一大片平坦雪地,结冻沟渠的彼侧有残缺不全的柳树残株,摇动着一头纤毛。雾气模糊了地平线,将天空直拉下来,压迫在我们头顶上方看似仅几寸之处。极目望去,没有一点生机。伪伊甸园的这个死气沉沉季节是多么饥贫,多么匮缺,将所有果实都霜害冻死!我这束娇弱的玫瑰已经凋谢,我打开马车门,将无用的花束丢到路上,路面满是结霜冻硬的绉乱泥泞。一阵刺骨寒风突然吹起,干米粒般的雪粉扑打在我脸上。雾气略散,足以让我看见半荒废的建筑正面,完全以红砖建成,面积足有数亩,一个巨大的困人陷阱,便是他宫殿那自大狂式的城堡。

宫殿本身自成一个世界,但却是个死的世界,是焚毁殆尽的星球。我看出野兽以钱财买下的不是奢华,而是孤寂。

拉车的小黑马轻快小跑,进入雕刻黄铜大门,门敞开着任风雪肆虐,就像一座谷仓。小厮在大厅满是刮痕的瓷砖地上伸手扶我下车,厅里充斥马厩那种混合甜甜稻草与刺鼻马粪的温暖气味,高耸屋顶下的梁柱有前一个夏天燕子筑巢的痕迹。四周传来纷纷嘶鸣、轻轻踏蹄,十几匹纤细优美的马从食槽里抬起口鼻,竖着耳朵转头看我们。野兽把餐厅拨给马匹使用,厅墙上原先的壁画也正好画着马、狗和人,在一处枝上同时开花结果的树林里。

小厮有礼地拉拉我衣袖。大人正在等。

敞开的门和破掉的窗户四处灌风。我们爬了一道又一道台阶,脚步喀喀踩在大理石地上。穿过一道道拱门与开着的门,我看见一套套拱顶房间重重相连,就像一组盒中盒,形成此处复杂极致的内里。他和我和风是唯一的动静,所有家具都盖着防尘布,吊灯以布包起,画从挂钩拿下正面朝墙靠放,仿佛主人受不了看见它们。这宫殿遭到拆解,仿佛屋主正要搬走或从不曾真正住进来。野兽选择了一个不适人居的住所。

小厮以那双很会说话的棕眼朝我一瞥要我安心,然而那一瞥含有太多怪异的傲慢蔑视,无法安慰我;他继续挪动那双罗圈腿走在我前面,轻声自言自语。我把头抬得高高,跟在他身后,但尽管力持骄傲自尊,心情仍非常沉重。

主人的居室高高在宅屋之上,是一间窒闷昏暗的小房间,连正午都紧锁窗扇。走到那里我已经气喘吁吁,他沉默迎接我,我也沉默以对。我不肯微笑。他不能微笑。

在这鲜少被人打扰的隐私空间,野兽穿着一套奥图曼式服装,领口有金色刺绣花纹的钝紫色宽松长袍,将他从肩到脚完全遮住。他坐的那张椅子的椅脚刻成漂亮的爪形。他双手藏在宽大袖子里,那张脸的人工完美令我厌恶。小小炉栅里生着小小的火。一阵烈风刮得窗扇格格作响。

小厮咳嗽一声。敏感的任务落在他身上,他必须向我传达主人的愿望。

“我主人——”

炉栅里一根木柴掉落,在那要命的沉默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小厮吓了一跳,忘记说到哪里,又重新开口。

“我主人只有一个愿望。”

前一天晚上浸透大人全身的那股浓重丰厚野性气味缭绕四周,从一个珍贵的中国香炉徐徐升起袅袅青烟。

“他只希望——”

此刻,面对我的一脸漠然,小厮变得语无伦次,不复原先的反讽镇定,因为,不管主人的愿望多么微不足道,从仆人口中说出都可能显得傲慢不堪,而扮演中间人这个角色显然让他非常尴尬。他吞咽一口,又咽了一口,终于冒出一串没有标点的滔滔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