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新娘(第2/10页)

靠不住的南方,你以为这里没有冬天,但是你忘记自己身上就带着冬天。

大人的香水味愈来愈使我头晕眼花,那是泛紫的浓重麝香猫,在这么小的房间,这么近的距离闻来实在太过强烈。他一定都用香水洗澡,连衬衫内衣也浸泡香水。他身上到底有什么味道,竟需要如此浓烈的掩饰?

我从没见过体型如此庞大却又看来如此平面的人,尽管野兽有种古意盎然的优雅,那身老式燕尾服可能是多年前买的,在他离群索居之前,而现在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跟上时代。他的身形轮廓有种粗糙笨拙的感觉,偏向巨大难看,此外还带着奇特的自制自抑,仿佛得努力与自己交战才能保持直立,其实他更宁可四脚着地行走。人类企求模仿神明,但那份渴望在这可怜人身上变得扭曲可悲;尽管他戴着绘有精美人脸的面具,但只有隔着一段距离,你才会以为野兽跟其他人并无不同。哦,是的,那张脸确实很美,但五官太端正对称,少了些人味:那面具的左半与右半仿佛镜子对映般一模一样,太过完美,显得诡异。他还戴了顶假发,就像老式画像里那种,垂在颈背处扎个蝴蝶结。一条中规中矩的丝巾别着颗珍珠,遮掩住他的喉咙。手套是金黄小羊皮,但又大又笨拙,套在里面的似乎并不是手。

他就像用硬纸板剪成、绉纹纸当头发的嘉年华会人形。然而他的牌技却精得像魔鬼。

他弯身看手里的牌,面具下的声音回响,仿佛从遥远之处传来。他的话语里有太浑重的咆吼,只有他的小厮听得懂,能替他翻译,仿佛主子是笨拙的人偶,小厮是腹语师。

烛芯在融塌的蜡堆里软垂,烛火闪灭不定。等到我手上的玫瑰不剩半片花瓣,父亲也已一无所有。

“还有那女孩。”

赌博是一种病。父亲说他爱我,然而却将我押在一手牌上。他展开手里的牌,我在镜中看见他眼中燃起希望的光亮。他的衣领松开了,头发揉得乱糟糟,这是堕落到最后阶段之人的苦痛挣扎。凉飕飕气流从古旧石墙钻出咬刺着我,我在俄罗斯从不曾这么冷过,即使在最冷的深夜。

一张皇后,一张国王,一张爱司。我在镜中看到了。哦,我知道他心想绝不可能输掉我,何况赢了这局除了可以保住我,还能赢回先前输光的一切,一举恢复我们散尽的家产。更锦上添花的是,还会赢得野兽位在城外的代代相传的宫殿,他的巨额岁收,他在河两岸的土地,他的佃租、财宝、曼德纳画作、朱利欧·罗马诺画作、切里尼盐罐、他的头衔……这整座城。

千万别误会我父亲,别以为他并不把我当做价值连城的宝贝。但也只是价值连城而已。

起居厅里冷如地狱。在我这个来自酷寒北方的孩子感觉起来,有丧失之虞的不是我的肉体,而是父亲的灵魂。

当然,我父亲相信奇迹。哪个赌徒不是这样?我们大老远自熊与流星的国度来,不就是为了追寻这样一桩奇迹吗?

于是我们在深渊边缘摇摇欲坠。

野兽吠叫一声,摊开手中的牌,是另三张爱司。

无动于衷的仆人此刻滑步上前,仿佛附有轮子般平顺,将蜡烛——熄灭,看他们的样子,你会以为不曾发生什么重要的事。他们有点怨恨地打着呵欠,现在快早上了,我们害他们整夜没法上床睡觉。野兽的仆人为他披上斗篷,准备离去,我父亲坐在那里,瞪着桌上那些背叛他的牌。

野兽的小厮简洁地告诉我,明天早上十点他会来接我和我的行李,前往野兽的宫殿。听懂吗?处在极度震惊中的我几乎没有听懂,他耐心重复吩咐一遍。他是个奇怪、敏捷的瘦小男人,走起路一颠一跳,节奏很不平稳,八字脚穿着奇特的楔形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