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新娘

父亲玩牌把我输给了野兽。

北方旅人来到这片长着柠檬树的宜人土地,常会染上一种特殊的疯狂。我们来自天寒地冻的国度,家乡的大自然总是与我们为敌,但这里,啊!简直让人以为自己来到了狮子与羔羊同眠的福地。一切都开着花,没有刺人冷风扰动淫逸的空气,太阳为你洒下满地果实。于是甜美南方的致命感官慵懒感染了饥渴已久的大脑,大脑喘息着:“奢侈!还要更多奢侈!”但接着雪就来了,你逃不掉,雪从俄罗斯跟着我们来了,仿佛一路都追在马车后,而这座黑暗苦涩的城市终于逮住我们,蜂拥而上围在窗边,嘲笑我那以为乐趣永不会结束的父亲,看着他前额血管突出猛跳,双手颤抖着发派恶魔的图画书。

蜡烛淌下热烫刺人的蜡滴,落在我光裸的肩上。有些女人迫于环境必须一声不吭旁观愚行,她们特有的愤恨犬儒便是此刻我的心情,看着父亲灌下愈来愈多此地称为“格拉帕”的烈酒,孤注一掷地输光我最后一丁点遗产。离开俄罗斯时,我们拥有黑土地,栖息着熊和野猪的青蓝森林,农奴,众多麦田与农庄,我心爱的马匹,凉爽夏天的白夜,烟火般的北极光。这么多财产对他来说显然是一大重担,因为他将自己变成乞丐之际大笑着,仿佛十分开怀,充满热情要把一切全捐给野兽。

每个初到此城的人都必须跟城主阁下玩一局牌,鲜少有人来。在米兰,的确有人警告过我们,或者说,就算他们警告了,我们也没听懂——我的意大利文说得结结巴巴,那地区的方言又很难懂。事实上,当时我自己还为这落后流行两百年的偏远乡下地方说话,因为,哦多么反讽啊,这里没有赌场。我不知道,要在这时值十二月的寂寥城市落脚,代价是跟大人博一场。

时间已晚,此地的阴湿寒意悄悄爬进石壁,爬进你骨头,爬进肺脏海绵般的内里,随着一阵寒噤慢慢渗入我们所在的起居厅,极为重视隐私的大人便是来这里进行牌戏。当他的小厮将请柬送来我们住宿的地方,谁能拒绝呢?我的浪荡子父亲当然拒绝不了。牌桌上方的镜子映照出他的狂乱,我的漠然,逐渐萎去的蜡烛,逐渐喝空的酒瓶,彩色潮水般来来去去的牌,掩住野兽整张脸的静定面具,只露出那双不时从手中的牌瞥向我的黄眼睛。

“野兽!”我们的房东太太说,小心摸着那只上有一头猛虎巨大纹章的信封,脸上的表情半是畏惧半是惊异。我没办法问她为什么他们管这地方的主人叫野兽——是不是因为他那徽饰的关系——因为她口音很重,是这一带那种支气管炎般多痰黏稠的腔调,我几乎完全听不懂,只听懂她刚见到我时的那句:“好个美女!”

打从会走路起,我就一直是众人口中的漂亮娃儿,一头坚果棕亮泽鬈发,粉嫩双颊,而且出生在圣诞节——我的英国保姆总说我是她的“圣诞玫瑰”。农民们则说:“活脱就是她母亲的样子。”一边在自己身上比划十字,表示对死者的敬意。我母亲并没能绽放多久:一场嫁妆与头衔的以物易物,将她卖给这个无能的俄罗斯小贵族,他嗜赌、好嫖和一再痛切忏悔的习性不久便害死了她。野兽到这里时,将他纽扣孔插的那朵玫瑰递给了我,一身服装虽然过时但整洁无瑕,小厮在身后替他掸去黑斗篷上的雪。这朵不合自然、不符时节的白玫瑰此刻正被我紧张的手指一瓣瓣揪下,同时我父亲则豪迈地为他一生的败家事业做了总结。

这地区忧郁内敛,一眼看去没有阳光也没有特色,阴沉的河流冒着雾汗,砍除了枝叶的柳树缩身低伏。这也是个残忍的城市:肃然的中央广场看起来特别适合公开处决,笼罩着一座好似恶意谷仓的教堂的突出阴影。以前他们都把罪犯关进笼子吊死在城墙上。这些人天性薄情,两眼的距离很近,嘴唇又薄;这里的食物也差,油腻不堪的意大利面,煮熟的牛肉配苦草酱。整个地方一片噤声静默宛如葬礼,居民都拱起身子抵御寒冷,你几乎根本看不见他们的脸。而且他们会对你撒谎,骗你的钱,客栈老板也好,马车夫也好,每个人都一样。老天,他们把我们宰得可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