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先生的恋曲(第4/6页)

“这么晚了!你一定困了。”他说。

两人沉默下来,仿佛这对奇怪的搭配忽然尴尬于彼此独处在这冬夜深处的房里。她正准备起身,他突然扑到她脚边,将头埋在她腿上。她呆楞如石,动弹不得,感觉到他热热的呼吸吹在自己手指上,他口鼻处硬扎扎胡须的摩擦,他粗粝舌头的舔舐,然后一阵同情地醒悟到:他只是在吻她的手。

他抬起头,用难测的绿眼凝视她,她看见自己的脸变成一双小小倒影,仿佛含苞待放。然后他一言不发跃离房间,她震惊不已地看见他是四脚着地跑走的。

翌日一整天,仍积着雪的山丘回荡着野兽隆隆的咆哮:大人去狩猎了吗?美女问小猎犬,但小猎犬狺狺低吠,几乎像是很不高兴,仿佛在说,就算他能说话也不想回答这问题。

白天美女都待在房里看书,或者也做点刺绣,有人为她备好了一盒彩色丝线和刺绣用的框子;或者穿裹着温暖衣服,在院墙内那些落尽叶子的玫瑰树间散步,稍做耙土整理,小猎犬跟在她脚边。那是一段闲适时光,一段假期。这明亮悲哀的美丽地方的魔力包围住她,她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在这里很快乐,每晚与野兽交谈也不再感觉丝毫忧惧。这个世界的一切自然法则在此都暂且失灵,这里有整群看不见的人温柔服侍她,而她在棕眼小猎犬的耐心监护下与狮子交谈,谈论月亮借来的光芒,谈论星星的质地,谈论天气的变幻莫测。然而他的奇怪模样仍使她打寒噤,每夜两人分手之际,他无助地扑倒在她面前吻她的手时,她总是紧张退回自己的内心,畏缩于他的碰触。

电话尖声响起,找她的。是她父亲。天大的好消息!

野兽把巨大的头埋在掌中。你会回来看我吗?这里没有你会很寂寞。

看见他这么喜欢她,她感动得几乎落泪,很想吻吻他蓬乱的鬃毛,可是尽管她一手伸向他,却仍无法让自己碰触他,因为他跟她是这么迥异不同。但是,会的,她说,我会回来的。不久就会,在冬天结束之前。然后出租车来了,把她带走。

在伦敦,你永远不会任天气肆虐摆布,人群集聚的暖意让雪来不及堆积就已融化。她父亲也等于再度富有了,因为那位鬃发蓬乱的朋友的律师把事情掌控得很好,使他恢复财务信用,可以为两人置办最好的一切。灿烂光华的饭店,歌剧,戏院,一整柜新衣给心爱的女儿,挽着她出入派对、宴会、餐厅,过着她从不曾经历的生活,因为在她母亲难产过世之前,她父亲便已破产了。

尽管这新获得的富裕来自野兽,他们也常谈到他,但现在他们已远离他屋里那超越时间的魔咒,于是那栋房子便有种梦般光辉,也如梦般已然完结,而那宛如怪物却又如此善心的野兽就像某种好运的精灵,对他们微笑之后放他们走。她派人送白玫瑰给他,回报他曾给她的那些花朵;离开花店时,她忽然感到一股完全的自由,仿佛刚逃离某种未知的危险,与某种可能的变化险险擦身而过,但最后毕竟毫发无伤。然而随着这股兴奋而来的,却是空洞寂寥的感觉。但父亲还在饭店等她,他们打算高高兴兴去选购毛皮大衣,她对此雀跃不已,一如任何少女。

花店里的花一年到头都相同,于是橱窗里没有任何事物能告诉她,冬天就要结束了。

看完戏后吃了顿延迟的晚餐,她很晚才回来,在镜前拿下耳环:美女。她对自己满意微笑。在青春期即将结束的这段日子,她正逐渐学会当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珍珠般的肌肤也稍稍变得丰腴,因为生活优裕又备受赞美。某种本质逐渐改变她嘴旁的线条,显示出人格,而她那份甜美与重力有时可能有点惹人厌,当事情不完全如她意的时候。倒不能说她的清新气质逐渐消失,但如今她有点太常对镜中的自己微笑,而那张报以微笑的脸也跟当初映在野兽绿玛瑙双眼中的不太一样了。如今她的脸不是美,而是逐渐添上一层清漆般的所向无敌的漂亮,就像某些娇生惯养的矜贵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