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4/10页)

“现在我要去个地方吃午饭了,我要把酒杯举起来,我要透过杯里的酒望出去;我要带着比平时更超然物外的神气观察周围,当一位漂亮女人走进餐馆,并且穿过餐桌之间走过来时,我要自言自语地说:‘瞧她在一片汪洋中要走到哪儿去呀。’一句毫无意义的话,但对我来说却是严肃的,暗蓝灰色的,夹带着世界崩溃和流水坠地飞散似的声音。

“所以,伯纳德(我想起了你,想起了你这个是我干各种事业时离不开的伙伴),让我们来开始这新的一章吧;让我们来看看这种崭新的经历,这种陌生、奇特,同时又含混、可怕的经历——亦即这颗正在形成的簇新的水珠——怎样变成现实吧。拉朋特就是那个人的名字。”

“在这个炎热的下午,”苏珊说,“在这儿,这座花园里,在这片我正跟我的儿子一起散步的田野上,我已经实现了我的最高愿望。园门的铰链锈迹斑斑;他用力把它推开。童年时代的强烈激情;珍妮亲吻路易斯时我在花园里流过的泪水;我在那间散发着松香味的教室里发过的脾气;在异国他乡,当那些骡子踏着尖尖的蹄子得得地走来,一伙意大利妇女围着披巾、头上插着康乃馨,在泉水旁边叽叽喳喳闲谈时,我所感到的孤独,这一切如今全都换成了安全、充实和亲密的感觉。我已经度过了多年平平静静的、富有成果的生活。我拥有了我所见到的一切东西。我用种子培植了大树,我修建了池塘,让金鱼在叶子宽阔的睡莲下潜游。我在草莓苗圃和莴苣苗圃上面罩上网,给梨子和李子套上白色的袋子,保护它们不被黄蜂叮坏。我眼看着我的儿女们曾经像嫩果似的用纱网罩着躺在他们的摇床里,而今都已挣破网眼,走在我的身边,一个个长得比我还高,在草地上投下长长的身影。

“我像自己种的树,被围栏围住,种在了这儿。我哼着:‘我的儿子呀。’我哼着:‘我的女儿啊。’就连那个五金店的老板,他从堆满钉子、油漆和铁丝网的柜台后面抬头张望,也对这辆停在大门口,满载着捕蝶网兜、水果筐子和蜜蜂箱的破旧货车充满敬意。每逢圣诞节,我们就在闹钟上面挂上槲寄生树枝,称称我们的黑草莓和蘑菇,数数我们的果酱罐,并且每年都背靠着客厅里的百叶窗窗板,测量每个人的身高。我还为死者扎白色的花环,上面编着银色的枝叶,怀着哀伤把我的名片系在上面,献给死去的牧羊人,并向已故赶车人的遗孀表示慰问;我还坐在快咽气的妇人们床边,听她们喃喃诉说临死前的恐惧,让她们紧紧抓着我的手;我还常去一些屋子里做客,那些屋子除了像我这样出身的人,简直没法叫人忍受,我却从小就见惯了那些农家的庭院、粪堆和四处乱跑的母鸡,还有那个母亲带着正在长大的孩子居住的那两间小屋。我见惯了那些淌着水汽的窗子,我闻惯了那些穷困场所的气息。

“现在我手里拿着剪刀,站在我的花丛里,自问:那道阴影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什么样的震动才能使我好不容易集聚起来的、顽强积压的生命力重新奔放?然而有时候,自然的乐趣,正在成熟的水果,把船桨、猎枪、骷髅、获奖得到的书本和其他种种战利品弄得满屋子都是的孩子,令我感到腻烦。这具身躯也令我厌倦,我自己的能干、勤劳和精明,还有那做母亲的庇护自己的孩子,怀着猜疑把自己的孩子——任何时候都是她自己的孩子——召集到一张长长的餐桌旁边时所表现的种种不问青红皂白的劲头,也都令我厌倦。

“那是在阴冷多雨的春天刚刚来临、黄灿灿的鲜花突然绽放的时候——那时候,我在蓝色遮棚底下察看搁在那里的肉块,用手按按沉甸甸地装满茶叶、小葡萄干的银色口袋,就在那时,我回想起太阳如何升起、燕子如何掠过草地飞行的情景,回想起当我们还是孩童时伯纳德说过的那些词句,以及在我们头顶上轻轻摇曳的重重叠叠的树叶,它们刺破碧蓝的天空,把飘忽不定的光影洒落在山毛榉树那些如同枯骨一般隆起的树根上,当时我正坐在那些树根上面啜泣。一只鸽子飞了起来。我跳起来,连忙去追赶那些仿佛从一只气球上垂下来的绳子似的越升越高、掠过一个又一个树梢飘然逃逸的词句。于是,如同一只摔碎的碗,我整个上午的宁静心情破灭了;我一边把面粉袋放下,一边想:围绕着我的生活,原来就像是一棵围绕着被禁锢的种子而生长的草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