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 ◆◆◆

太阳已经偏离中天。它的光线不再是直射,而是斜斜地照射下来。这会儿它照在一朵云彩的边缘,把它辉映得光亮闪烁,仿佛成了一座无人可以落脚的熊熊燃烧的火岛。随后,太阳的光线照在另一朵云彩上面,接着又是一朵,又是一朵,于是下面的海浪仿佛被一簇簇从晃悠的蓝空中飘忽不定地飞射下来的火红的羽箭给射中了。

树梢顶端的叶子在阳光的炙烤下微微卷曲。它们被飘忽不定的微风吹拂着,发出干硬的沙沙声。鸟儿一动不动地栖在树枝上,只是它们时不时把小脑袋敏捷地左右转动一下。现在它们全都停止了鸣唱,仿佛已经厌倦了喧闹,仿佛这丰饶的中午已经使它们感到餍足了。一只蜻蜓在一根芦苇上面一动不动地停了一会儿,然后它那蓝色细线似的身躯继续向空中飞射而去。从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嗡嗡声,就像一些纤细的翅膀在遥远的天际上下起舞,弄出断断续续的震颤。河水现在把芦苇扶得纹丝不动,俨如有玻璃环绕着它们凝固了;随后那玻璃摇晃起来,芦苇也随之被漂荡得东倒西歪。垂着脑袋沉思默想的牛马伫立在田野上,之后又笨拙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去。房屋旁边的那个水桶上的龙头已经停止了滴水,好像桶里的水已经满了,但随即那个龙头又接二连三地连续滴了三滴。

窗户上变幻不定地映出一些火红的光斑,一根树枝的弯结,之后是一片纯净透明的空白。窗帘鲜红地垂挂在窗户两侧,房间里箭矢似的光线投射在桌椅上面,照出它们那喷过油漆、打磨光滑的表面上的斑痕点点。碧绿水壶的腰肚鼓得大大的,在它的侧壁上映现出那被拉得长长的白色窗帘的影子。光线驱走阴影,慷慨地分头照亮房间里的各个角落和墙壁上的所有雕饰;不过,它仍然把阴影挤压成零乱不堪的一堆堆。

海潮滚涌涨起,浪峰波荡起伏,随后又崩碎四溅。石头和砂砾纷纷迸溅而起。浪潮掠过岩石,激起高高的浪花,把片刻之前还是干燥的岩洞四壁全部溅湿,并且在海岸上留下一片片积水;当浪潮退去之后,就会有一些搁浅的鱼儿在那里扑打它们的尾巴。

“我已经把我的名字签了二十次了,”路易斯说,“我,接着还是我,还是我。我的名字就摆在那里,清楚,明确,毫不含糊。我自己也是轮廓清晰、毫不含糊的。不过在我身上集聚着大量继承来的人生经验。我已经活了数千年。我就像一条蛆虫,蛀进了一棵极其年深日久的橡树的树干。但是,现在我很坚实;现在,在这个明媚的上午,我的精神状态非常集中。

“太阳在清澈的天空中闪耀。但是到了十二点钟,我所关心的,既不是落雨也不是天晴。这是约翰逊小姐托着一个铁丝筐把我的信件给我送来的时间。在这些雪白的纸张上我签下我的名字。树叶在沙沙细语,水沿着水槽哗哗流下,浓荫深处点缀着大丽花和百日草;我,一会儿是位公爵,一会儿是柏拉图、苏格拉底的同伴;是漂泊四方的皮肤黝黑或皮肤焦黄的人的跋涉之旅;是那永恒的行列,妇女们提着公文包走过斯特兰德大街[1],就像她们曾经顶着大水罐走向尼罗河;我那包含着很多方面生活的卷曲和叠紧的所有篇页,现在全都凝聚在我的名字当中;有时清晰、有时含糊地铭刻在纸页上。现在,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现在,无论是挺立在阳光下或风雨中,我都必须像一把斧子,重重地砍下去,用我绝对的力量砍向一棵橡树。因为如果我左顾右盼,误入歧途,我就会飘落如雪,消融磨灭。

“我有点爱上了打字机和电话。通过信件、电报和打到巴黎、柏林、纽约去的电话上简约而有礼的命令,我已经把我许多方面的生命融合成了一体;凭着我的勤快和坚毅,我已经在那张地图上画出了一条条路线,从而把世界上各个不同的地方联系到了一起。我喜欢在十点钟准时走进我的办公室;我喜欢这幽暗的桃花心木闪闪烁烁的紫色光泽;我喜欢这桌子和它鲜明的轮廓;还有这拉起来溜滑的抽屉。我喜欢那伸着话筒口、承受我低语的电话机,还有挂在墙上的日历;以及约会备忘录。跟普朗蒂斯先生约在四点钟;跟埃雷斯先生约在准四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