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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正在西沉。如同坚硬岩石般的白昼碎裂了,光亮从那些裂片之间涌泻出来。红光和金光犹如一支支用黑暗作翎羽的脱弦之箭,射穿了海浪。一束束光线在变幻不定地闪烁和摇曳,就像那从沉陷的岛屿上发出来的信号,或像那由一些不知羞耻、哈哈大笑的孩子们从月桂树丛中投出来的标枪。但是海浪在抵近海岸时就会变得暗淡无光,并且在持续时间很长的轰隆声中沉落下去,就像一堵墙,一堵用灰色石头垒起来的、没有任何透光裂缝的墙轰然倒塌。

轻风乍起;树叶一阵颤动;而经过这阵儿骚动,树叶失去它们原有的那种浓褐,变得或灰或白,就像树身摇摇晃晃,结果失去它那浑然一体的感觉。栖落在最高树枝上的那只老鹰眨了眨眼,腾身飞起,飘然远翔。一只野鹬在沼泽地里啼鸣,它盘旋、躲闪,然后飞到更远的地方继续孤零地啼鸣。火车和烟囱冒出来的烟被风吹得扩散开来,最后融入悬浮在大海和田野上空的轻飘飘的天幕里。

现在,谷物已被收割。原来那片滚滚翻腾的庄稼如今只剩一片清爽的残茬。一只大个的猫头鹰从一棵榆树上缓缓地起飞,它摇摇晃晃地向上飞翔,仿佛沿着一条从空中垂下的线,一直飞到一棵杉树顶端的树梢上。山坡上,缓缓游移的阴影在飘过的时候一会儿扩大,一会儿收缩。位于荒原最高处的那个水池显得空落落的。没有一张毛茸茸的兽脸在那儿张望,没有一只兽蹄在那儿溅起水花,也没有一个热乎乎的兽鼻伸进水里去湿一湿。一只鸟儿栖落在一根烟灰色的小树枝儿上,满满地呷了一口冷水。那里既没有啮草的声音,也没有车轮的声音,有的只是突然怒号的风鼓满风帆,从草尖上掠过。一块骨头躺在那儿,经过雨打日晒之后,变得像一根被海水磨光的树枝,闪着亮光。那些在春天曝晒成赤褐色,在盛夏被南风吹弯柔韧枝条的树木,如今已经变得像生铁一样乌黑,一样光秃了。

这个地方是如此偏远,永远也无法看到闪闪发亮的屋顶或光影闪烁的窗子。那极其凝重的暗沉沉的大地已经吞没了那些易损的镣铐和那些蜗牛壳似的障碍物。现在,这里有的只是透明如水的云影,雨水的冲击,一束光芒四射的利矛似的阳光,或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一些孤寂的树木犹如方尖塔,点缀在远方的群山上。

热度已经消退、灼热的焦聚已经涣散了的夕阳,给桌子椅子涂抹了柔和的光晕,并且为它们镶嵌了点点褐色和黄色的菱形光斑。桌椅的四周映衬着阴影,使它们似乎显得更为凝重,就像那偏斜了的色彩凝聚到一边去了。这里摆着刀、叉和酒杯,但它们的样子仿佛被拉长了、胀大了,显得十分怪异。镶在一圈金框里的镜子将景物静止不动地映照出来,好像它所映照的事物将会永恒地存在下去。

这时,海滩上的阴影也已蔓延开来;黑暗变得越来越浓重。那只如生铁一般漆黑的靴子变成了一汪暗蓝色的水池。坚硬的岩礁变得模糊不清。那条旧船周围的海水已是黢黑一片,就像那里浸满了珠蚌。浪花的颜色变得青黑,它们在薄雾笼罩的沙滩上到处留下珍珠一样闪光发亮的白影。

“汉普顿宫,”伯纳德说,“汉普顿宫。这是我们约定团聚的地方。瞧,汉普顿宫里那些粉红的烟囱,那些方形的雉堞。当我说‘汉普顿宫’时,我的这种口气证明我已经是中年人了。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前,我必定会用质疑的口气说:‘汉普顿宫吗?’——那儿会是什么样子呢?那儿有湖,有迷宫吗?要么就是口吻中带着某种预感:在这儿我会碰上什么事情吗?我会遇见谁呢?而现在,汉普顿宫——汉普顿宫——这几个字儿如同敲锣似的,在我费了许多力气——通过六七个的电话和明信片才清理出来的这片空地上回响,发出一阵阵响亮震耳的声音;于是,一幕幕图画浮现出来——夏日的午后,小船儿,提着裙裾的老妇人,冬日里的一壶茶水,三月里的几朵水仙——这一切全都浮现在水面上,而后又都隐伏在每一个场面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