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端(第4/17页)

秀明老师走了老大时辰,他依旧独自一人咂摸着她刚才说过的话。想起来秀明也真算是个苦命的女人啊!嫁给那样一个驴脾气男人,一年四季又不着家门。秀明后来好容易怀上了一个娃,算是有个指望了,可生下没过半岁偏偏染上肝炎殁了。但对红亮来说又正是上天的一份恩赐,那时候红亮也刚刚生下没几天,殁了娘的娃可怜,没有奶吃的娃就更可怜了。那阵子要不是秀明肯主动来家里喂奶,他真不知道该咋办。从这个意义上说,娃子的事秀明是最有发言权的。秀明之所以撂下了那句气话,可见她把娃子当自己的亲骨肉和眼珠子看待呢。

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又急急火火跑出了家门。冬夜又黑又冷又漫长,让人上哪里去找这个小狗日的啊!他这样一路凄惶地顺着村巷跑下去,四处喊寻,心急如焚。那些早年的旧事,又开始在他脑子里汹涌地浮动起来。

那年正赶上倒春寒,天气冷得出奇,眼见都三月底了,外面照旧滴水成冰。缸里没有粮,地里空芜一物,树叶还没生出来,就被饿肚子的人把芽儿捋去了,树皮也都齐腰被剥个精光。他没有办法想,只好跟老讨吃似的,白天抱着崽娃,从东家出来,就钻进西家的院里。老远闻见哪里飘来一股炊烟,就顺着那烟味一路颠颠地赶过去,哪怕是十里八庄也是在所不惜的。去别人家常常赖着不肯走,一待就是多半天,崽娃又在他的肩膀头上哭闹个不停,吓得别人有东西也不敢拿出来当着他面吃。当然,总会有心肠软些的女人。她们从自己牙缝里挤出两勺热面汤,让他们爷俩趁热喝下去。有时,也会将一小块干馍或两只麻雀卵样大小的鸡蛋,偷偷塞给他带回家去吃。遇到这种情况,他恨不得当即跪下给人家磕响头呢。

他听说秋上给各个生产队拨下来的一点粮食还有剩余,那是备着青黄不接时救急用的。村里有民兵,手里配了几杆鸟铳和步枪,白天夜里轮换着站岗,看守库房重地。那天夜里,他把崽娃丢在家里,自己铤而走险,偷偷去爬库房的后窗子,不去没法子,家里没有一颗熬粥的米,崽娃哭得叫人心慌。结果让民兵逮个正着。第二天,他被推推搡搡地押到库房门前。民兵给他身上缠着几道麻绳,双手也倒捆在后面,头发胡子稻茬子似的横横竖竖,脸、脖颈和胸膛上尽是发黑的血迹,裤裆间耷拉着一片破布,卵蛋子和黑黢黢的阴毛时隐时现,下面还光着脚板。

有几名社员代表当场被虎大领进库房,结果他们无比震惊地发现,几只空麻袋行尸走肉般躺在灰尘密布的墙角下,毫无生气,而大伙儿盼望已久的救济粮却连一颗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几只空瘪瘪的麻袋。社员代表们顿时傻眼了,嘴角抽搐着,两腿发麻,差点要栽倒在库房里。消息一经传出来,一村男女老少的眼瞳里都充满了血红,瞪圆了双眼,一时间恶狼一样从四面八方凶猛地朝他扑上去,恨不能把他撕碎当粮食吃了。大伙纷纷上前连吐口水带咒骂,后来干脆都脱了鞋,捏在手里用鞋底子使劲抽他耳刮子,他们嚷着叫着哭着闹着,非要让他把那些命根子一样金贵的粮食全部吐出来。一层人打累了骂累了刚退下去,另一伙人又团团围攻上来。他们比先前的社员更有经验和战斗力,七手八脚地将他衣裤扒光了,用雨点样的拳头捣他裆里垂下的黑黢黢的两只卵蛋,他们三下五除儿便将他摁倒在地上,用脚踩,用指甲抓,再用拳头抡砸。但还是觉得不够解恨,索性把他压在屁股下面,使劲往他的头脸上屙屎放屁。所有的人都一哄而上,人墙似的倒摞在他身上,简直臭气熏天。

那天,他只剩下半条命了。要不是我们队长虎大从一个民兵手里夺过枪,冲着天空砰砰地放了两下,他肯定就没命了。虎大也不是非要偏袒他才开的枪。虎大只是不想闹出人命。虎大还想利用这次偷窃事件对全村老少的几百只饥饿的肚子给个交代。虎大还要让大伙明白一个道理,不是他虎大不分粮食给大伙吃,而是库房早就空了,那些粮食早被坏人偷光了。真相大白,搞破坏的人已被绳之以法,天下可以太平了。虎大的责任当然也就开脱了。随后,民兵们把他死狗样拖回家扔在炕上,再无人问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