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实与荒诞之间

——读长篇小说《妙音鸟》

孟繁华

张学东是近年来脱颖而出的70年代作家。70年代的作家大多是这个时代的“异数”。普遍的评论认为,这是一个没有集体记忆的一代,是一个试图反叛但又没有反叛对象的一代。事实的确如此。当这一代人进入社会的时候,社会的大变动——急风暴雨式的革命已经成为过去,“文革”的终结使中国社会生活以另一种方式展开,经济生活成为社会生活的主体。日常生活合法性的确立,使每个人都抛却了意义又深陷关于意义的困惑之中;八十年代开始的“反叛”遍及了所有的角落,90年代后,“反叛”的神话在疲惫和焦虑中无处告别自行落幕。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不论“反叛”的执行者是谁,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切都与70年代无关或关系不大。这的确是一种宿命。

于是,70年代便成了“夹缝”中生长的一代。这种尴尬的代际位置为他们的创作造成了困难,或者说,没有精神、历史依傍的创作是非常困难的。但是,任何事物都有例外。在我看来,同样作为70年代出生的青年小说家张学东,就是在这种尴尬或“夹缝”中实现突围的。不仅在张学东过去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中证实了这一看法的成立,现在,我们读到的这部长篇小说《妙音鸟》,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看法并非夸大其辞。

《妙音鸟》是一部正面写“文革”的小说。文革对张学东这代人来说已是遥远的历史,他只能凭借间接材料或历史文献,敏锐地捕捉与题材相关的信息。对一个作家来说,这种挑战无疑是巨大的。但是,读过这部长篇小说之后,张学东超强的虚构能力和艺术想象力给人以信任和鼓舞。“妙音鸟”是个人面鸟身的神鸟,但在小说中这个意象却意味深长。面对苦难绵延的历史,乡村的文化信念在默默地承传,这既是作家的一种祈祷,也是对未来的一种祝愿。

小说叙述的是西北地区一个被命名为羊角村的地方所发生的人与事。在50至70年代特殊的历史时期,这个穷困闭塞的乡村经历了天灾人祸和无尽的劫难。在绝望和极端的生存与精神环境里,也最能够彰显人性的善与恶。于是,虎大、牛香、秀明、广种、三炮、苟文书、朱部长、糜子、红亮、串串等人物接踵而至,他们一起上演了羊角村在这个特殊时代的历史剧。这个偏远的乡村本来远离政治中心,或者说政治中心所发生的一切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奇怪的是,政治文化具有神奇的魔力,它用自己的魔法渗透到中国所有的城乡角落,羊角村自然也不能幸免。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妙音鸟》里,关于时代的消息是通过羊角村的日常生活表现出来的。那些蝗虫、狼患、瘟疫、疾病、旱涝、地震等自然灾害造成的穷困、贫瘠、恶劣的生存环境,以及权力争夺、欲望勃发的愚昧、原初、野蛮的精神状况,都没有或者也不能阻隔人与政治的关系。这时我们不得不想,是什么力量使遥远的普通民众也被掌控在政治文化之中?当然,无论是苟文书还是那个朱部长,他们都是羊角村外来的“他者”,如果说是这些外部力量实现了对羊角村统治的话,是远远不够的。在羊角村,一直有一个“超稳定”的乡村伦理、乡村秩序在起巨大的作用。无论政治环境如何,它们都在悄然地承传和蔓延。比如,村民对虎大的态度,虎大是一个几乎和所有女人睡过的男人,与村里许多孩子有说不清的血缘关系,但羊角村的人包括女人并不嫉恨他,甚至在他死到临头时几乎所有的女人和孩子都为他求情。这个小说情节就是乡村中国的伦理。同时也是所有乡土中国容易掌控的秘密所在。当然,这个问题很复杂,不是一两句话所能说清楚的。但《妙音鸟》起码也为我们解释这个问题提供了有价值的历史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