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端(第6/17页)

三炮说:“秀明你往后有啥用场尽管张嘴,我可随叫随到。”

秀明说:“三炮你走好我就不送了,家里还有一摊子事情呢。”

说着,秀明就将事先包好的一块精肉塞进三炮的提筐里,嘱咐他捎回去让糜子包顿饺子吃。

三炮哼着鼻子说:“给她吃还不抵喂狗喂猫呢!喂狗喂猫也不白喂,它们都给我添几窝崽子哩。”

秀明生气地瞪着三炮:

“你别没事尽挑糜子的不是,一个男人家成天打女人算啥本事,我都替你脸红害臊!糜子也不容易,往后你得多体谅她才对!”

三炮又嘿嘿地冲秀明笑笑。他硬着舌根说:“我才……才不打她,我听你的,再打她我就是个王八变的。”说罢,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了。秀明在身后又嘱咐他:

“三炮你记住我说的话,往后对糜子好点!还有,起经那天别忘了让糜子领上娃娃来家里吃顿饭。”

经过一片院落时,三炮摇晃着腿脚慢慢站稳。自从那年他去外庄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这里就彻底荒弃了。老院子的围墙倒倒歪歪的,一抬腿就能从上面跨过去;院门早就不见了,西北风在院里横冲直撞,旋起一圈一圈的烟尘和草屑;过去三炮和父母曾住过的三间矮屋,此刻老母鸡下蛋似的瑟缩在院里,在他眼中无助地抖颤;屋顶很多地方都塌陷着,几茎枯草零星地插在上面,随风不停摇摆。整片小院显得一派杂沓和萧条。

三炮茫然地拨拉开那些齐腰深的杂草走进去,他依墙坐在一截落满沙尘的门槛上。他的脑袋昏沉沉耷拉下来,嘴里不停坠出一串串晶莹的口水。他眼前的地上除了杂草,大大小小的土疙瘩,就是一摊摊干黑的粪便,有羊的,猪的,鸡的,也有崽娃们拉下的。

三炮的两眼竟慢慢地湿润了。三炮的眼眶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潮湿温润的感觉了。三炮想:这个家是在自己的手上败落成眼下这个样子的!想起往事,三炮心里有几分难过,又有几分愧疚,想哭一场的冲动都有。可他忍住了。他是三炮,见了血肉都不眨一下眼的三炮,青羊湾里的头号屠户。三炮一直就这样木木呆呆地坐着。三炮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耳中隐隐约约传来一片喧嚣:大人小娃发出饥饿难耐的哭号,牲畜临死挣扎的嘶吼,浓稠热烈的鲜血喷涌而出时的汩汩声响,纷扰而又杂沓,一时间充斥着他的听觉,使他备感恐惧。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些揪心的画面:饥荒不断,弟弟忽然就神秘失踪了,当村长的爹神智虚迷神经兮兮,娘死前已经浮肿得不成样子,她的身体就像自己每每宰杀时用气硬吹起来的死畜,浮肿又苍白。

静默了一会儿,三炮眼前再次浮现出一张令他深恶痛绝的脸子。就在下午的酒桌上,那个家伙一直款款地坐在上岗子的位置,脊梁挺得跟锹把样,嘴里不紧不慢地衔着烟,脸上露出得意的笑。这个家伙看到三炮的时候,连眼皮子也没有抬一下,一副十拿九稳的牛逼相。这个人就是虎大。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凑过脖颈去跟虎大点头哈腰,惟独三炮没有过去。还有比这更让三炮心里窝火的事情,他眼看着本来该自己拿回家的东西,却硬让管事的人拎来,陪着笑脸送给了虎大。那一刻三炮的肺子都要气炸了——早知道他们要拿了送给虎大,三炮就是扔给外面的野狗吃掉也不会松口的。对于一个屠户来说,这简直就是一次莫大的耻辱。三炮宰牲时向来是自己说了算数,那些畜生的肠肠肚肚头蹄尿脬,通常都是由他掌握的,他想拿回家谁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所以,三炮就想故意灭灭对方的气焰。三炮就是想在众人眼前不给虎大面子。尽管他们俩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三炮始终没有像旁人那样,站起身来给虎大敬上一杯酒。饭桌上,三炮一直是埋着头只顾自己吃喝,而且是最早一个结束的,同样也没有跟任何人打一声招呼,就目中无人地抹了抹嘴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