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者(第4/6页)

费里斯和伊丽莎白留下了。刚开始的几分钟里两人都沉默不语,气氛有点凝重。费里斯请求再给自己倒一杯酒,伊丽莎白把调酒器放到桌子上靠近他的一边。他看着那架三角钢琴,注意到架子上放着的乐谱。

“你弹得还像过去那么好听吗?”

“我还是很喜欢弹琴。”

“弹两首吧,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迅速起身。这是她为人和善的一面,只要有人邀请,她都欣然应允,从来不推诿拒绝。而此刻朝钢琴走去的她还多了份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以巴赫的前奏和赋格开始。前奏的色彩像清晨房间里的一块棱镜那样欢快多变。赋格的第一声部是一个单纯而孤独的宣告,它与第二声部反复交汇,在一个繁复的框架下重复着,多声部的乐曲,相互平行且宁静安详,庄严地缓缓流动。主旋律和另外两个声部交织在一起,无数精巧的装饰音——主旋律一会儿占据主导,一会儿被其他声部淹没,具有一种孤独者不畏惧融入整体的庄严气质。接近尾声时,音乐中的所有成分再次凝聚,对第一主题作最后一次辉煌的再现,最终,一个和弦宣告了乐曲的终结。费里斯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接下来的沉默被走廊尽头房间传来的一声清晰高亢的声音打破了。

“爹地,妈妈和费里斯先生怎么会是——”一扇门关上了。

琴声再次响起——这是什么音乐?不确定,但很熟悉,在他心里沉睡了很久的无忧无虑的旋律,开始向他倾诉另一段时光,另一个地方——这是伊丽莎白过去经常弹的曲子。精美的曲调唤醒了荒芜的记忆。费里斯迷失在对过去的向往、挣扎和矛盾的欲望之中。奇怪的是,这个触发他内心波涛的音乐,本身却那样地清澈安详。女佣的出现打断了这段如歌的旋律。

“贝利太太,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即便已在餐桌旁男女主人的中间入座,那首未演奏完的乐曲仍然影响着费里斯的情绪。他有点微醺了。

“L’improvisation de la via humaine注14,”他说,“没有什么能像一首未完成的歌那样让你觉得人生只不过是个即兴之作。或者说是一本旧地址簿。”

“地址簿?”贝利重复道。他无意打探,便很有礼貌地停了下来。

“你还是原来的那个大男孩,约翰尼。”伊丽莎白说,流露出一丝昔日的温柔。

那天的晚餐是南方风味的,都是他爱吃的菜。他们吃了炸鸡、玉米布丁和裹了厚厚一层糖浆的甘薯。晚餐期间,只要沉默的时间长了一点,伊丽莎白就会挑起话头。现在轮到费里斯说说让尼娜了。

“我去年秋天第一次见到让尼娜,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时节,在意大利。她是一名歌手,在罗马有一场演出。我们应该很快就会结婚。”

那些话似乎很真实,不可避免的,费里斯刚开始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说谎。他和让尼娜一年来从来就没有谈到过结婚。实际上,她还结着婚,和一个住在巴黎的白俄罗斯银行家,虽然两人已经分居了五年。不过现在更正那个谎话已经太晚了。伊丽莎白已经在说:“知道这个真高兴。祝贺你,约翰尼。”

他想用真话来做些补救。“罗马的秋天真漂亮。温暖芬芳。”他补充道,“让尼娜有个七岁的小男孩。一个好奇、能说三种语言的小家伙。我们有时去杜伊勒里宫注15玩。”

又是一个谎话。他只带那个男孩去过一次花园。那个面色蜡黄,短裤下面光着两条小细腿的外国小男孩在水泥池子里玩帆船,还骑了小马。男孩想去看木偶戏,但是时间来不及了,因为费里斯在斯克里布大饭店有个约会。他许诺男孩会再找一个下午带他去布袋木偶剧院。他只带瓦朗坦去过一次杜伊勒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