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山河 第五十六章丧家之犬(第2/7页)

谷天璇的信,怕是只有死人才能收到了。曹宁为人果断,毫不拖泥带水,说了酉时三刻走,多一会也不等,当晚便拔营上路——至于万一谷天璇他们按原计划从背后偷袭南朝大军,偷袭了一半发现己方援军没来,会落个什么下场?

那也顾不得了。

曹宁的出身已经饱受诟病,又长了这么一副身板,注定与大位无缘,曹仲昆在世的时候对这个次子就很不待见,多年来,曹宁那点安身立命的根本,全是他小小年纪上战场,实打实的军功换来的。

曹宁未必天纵奇才,但他就像一只海上的燕子,总是能最先嗅到风暴的气息。

北军临时拔营,彻夜疾行,偏偏天公不作美,他们方才出发不久,便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巴山夜雨”,能涨秋池,此地纵然距离蜀中已经有一段距离,秋雨之势却不遑多让。曹宁的行军速度不可避免地被拖慢了不少,而天好似漏了,大半宿过去,雨水非但没有停下的趋势,反而越来越密。

北军行至一处山谷狭长之地,先锋方才入山,便有一条大雷劈开了半个天幕,闷雷声在谷中慌乱地来回碰壁,隆隆如鼓。一个传令兵发疯似的越众而出,从主帅处沿路往前飞奔而至,口中喊道:“停下!停下!王爷有令,后队变前队,绕路!绕……”

又是“轰”一声雷,将那传令兵的吼声盖了过去。

而闪电恰似刀光。

“九月初三那天夜里,嘿,北军精锐在交界附近遭到伏击,一溃千里,伤亡惨重,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哪,那人血给雨水一冲,就好似汇成了一道红河,一直奔着东边流过去了,百里之外河道里的水都是猩红猩红的,跑出老远去,能听见鬼哭!”

庐州郊外,一处四面漏风的破酒馆里,几个南来北往讨生活的行脚帮汉子在此歇脚,凑在一起,一边啃着粗面饼子,一边议论时局,常常发表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言论。

“扯淡,还鬼哭,你听见了?”

“我一个远房表叔家就住在那边,他老人家亲耳听见的!”

“我看人家是怕你赖着不走,说来唬你的。”

“你个……”

周翡静静地坐在一边,等着杯中略有些浑浊的水沉淀,将周围的聒噪当成了耳旁风——没办法,不是她不关心战局,实在是一路走来听太多了,怎么胡说八道的都有,一会说周大人神通广大,发了洪水冲走了曹军,一会又说曹军所经的山谷闹鬼,将北军留下当了替死鬼……诸多此类,大抵无稽之谈,她也只好充耳不闻。

“慢着,二位哥哥先别吵,我有一问——那么曹宁遇伏,究竟是死了没有?”

人群一静,方才讨论得热火朝天的那几位都闭了嘴。

这时,只听一个角落里坐着的老者幽幽地开了口,道:“那曹宁恐怕是跑了。”

那老人声音十分奇特,好似生锈的铁器摩擦在砂纸上,听着叫人浑身难受。周翡举杯的手一顿,寻声望去,只见他面貌丑陋,半张脸连到脖颈有一道凶险的疤,该是刀剑留下的,两侧太阳穴微鼓,目中精光内敛,内家功夫应该颇有造诣。周翡一眼扫过去,那老人立刻便察觉到了,与她对视一眼后,冲她浅浅一点头,又接着说道:“除了斥候,周大人有时也差遣一些咱们这样的人,替他探查民间的风吹草动,老朽老而不死,闲来无事,便偶尔帮着跑趟腿,几支队伍的旗子都还认得。那天,周大人想必是秘密打伏,我正好在附近,却全无察觉,半夜听见附近打了起来,连忙冒雨上山前去探看,竟见北军曹氏的王旗被围困山谷,片刻后便倒了。那一战……啧,打了整宿,满山谷都是沾了泥的尸体,也有趁夜跑了的,完事以后照着闻将军的规矩,将战俘归拢,又把几个斩获的北军大将头颅高高挂起,我来回看了三遍,没有曹宁。”

旁边有人恭恭敬敬地说道:“老前辈,你还认得曹宁?”

另一人答道:“那有什么不认得,曹宁那一颗脑袋据说有寻常脑袋两颗大,我要是在,我也认得!”

众人又一片七嘴八舌地议论起以曹宁的大块头来,周翡见那老人撂下酒钱,持杯的虎口处长满老茧,磨得肤色都比别处深不少,她便忍不住脱口道:“前辈练过衡山剑法?”

这还是她从吴楚楚那乱七八糟的笔记上看来的,据说当年的衡山剑派所持的剑样式奇特,有一条弯起的手柄,刚好能卡在虎口上,久而久之,那处便磨黑了。

老人一顿,片刻后,轻声说道:“现在居然还有小娃娃记得南岳衡山。”

衡山密道于她有救命之恩,周翡连忙起身,那老者却不等她说话,便将斗笠往头上一遮,朗声笑道:“好,只要有人记着,我南岳传承便不算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