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山河 第五十五章白骨传

谢允掐灭了蛟香,抬头往门口望去,见老和尚同明来了,便打算起身迎接,不料突然觉得半个身体僵住了,一下竟没能站起来,又重重地跌坐回去。

同明道:“第三味药汤我已备下,安之,你还能再撑几天?”

谢允一言不发地活动着麻木的半身,好一会才重新找到点知觉。方才那一摔,他的手背撞在了桌角上,泛起了一片尸斑似的紫红,而他竟一点也没觉得疼。他摇头弹了一下袖子,面不改色道:“师父,这话你问我干什么?我自然是想多活一天是一天,且先让我熬着,您看我什么时候趴倒要断气了,再把第三味药给我灌进去就行。”

同明打量着他的脸色,犹疑道:“安之,你真的……”

谢允偏头询问:“嗯?”

同明道:“你真的没有怨愤吗?”

谢允笑道:“世间谁无怨?既然你有我有大家都有,便没什么稀奇的,说它作甚?”

同明走进书房,感觉这房中有一个谢允,就好似放了一座消暑的冰山,门里门外是两重气候,老和尚忧心地叹道:“你不同,你毕竟是凤子皇孙。”

谢允笑道:“阿弥陀佛,满口俗话,大师,你念的是哪个邪佛的杜撰经?历朝历代崛起,都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所谓‘正统’二字,只是我们这些‘皇亲国戚’们拿来哄骗无知黔首的,这咱们都知道,可这谎话说出去千万遍,咱们自己也跟着信了起来……师父,您知道我想起了什么。”

同明:“什么?”

谢允便道:“想起庙里的神龛——区区一个泥人,人们自己捏完自己拜,香火点得久了,还真拿它当个神圣了。”

“六合之外,圣人不言,别胡说。”同明呵斥了他一句,卷起袖子帮他收拾桌上乱七八糟的书稿,见那铺开的纸上字迹清晰整齐,却并不是谢允惯常用的风流多情的字体,仔细看来,笔画转折显得有些生硬,偶尔还有实在控制不好多出的病笔,想是他受透骨青影响,手腕日渐僵硬,到如今,已经连拿笔也难以自如了。

可那字虽然写得僵硬,内容却是个神神叨叨的志怪故事。此人连笔都拿不稳了,竟然还在扯淡!

同明问道:“你写了什么?”

“闲篇。”谢允道,“说的是有一具白骨,死而复生,爬起来一看,却发现自己居然没躺在事先修好的陵寝中,它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自行爬出去找寻自己的坟。我打算给它起个名,就叫《白骨传》,怎么样?”

同明大师闻听他这荒谬的新作梗概,没有贸然评价,伸手翻了翻这篇“大作”。

如果说《寒鸦声》还些许有些人事的影子,那么这《白骨传》便完全是鬼话连篇了,倘不是同明见他方才说话还算有条理,大概要怀疑谢允是病糊涂了才写出满纸的胡言乱语。

谢允道:“过些日子,我便托人送去给霓裳夫人的羽衣班,您别看眼下世道乱,但我夜观天象,感觉南北一统恐怕也就是在这一两年内了。但凡太平盛世,人们总偏好离奇之言,我这个离不离奇?没准到时候又是一篇横空出世的《离恨楼》。”

同明大师将整篇鬼话翻完,才说道:“阿翡曾经替我去梁大人墓中寻找《百毒经》,发现梁大人的墓穴已经被人捷足先登,墓主人尸骨不翼而飞,当时你尚在昏迷之中,这些细枝末节便没告诉你。原来你已经知道了,为师久居海外,消息闭塞,有些事不很清楚,你为何不从头说起?”

谢允发青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角:“那年梁绍身染重病,心知自己时日无多,便命人压下消息,写了一封密信给我,托我入蜀山,请甘棠先生。我虽去了,可一直对此事心存疑惑。”

同明问道:“怎么?”

谢允道:“梁大人是个彻头彻尾的保皇党,而甘棠先生虽曾是他的得意弟子,却早已经与他恩断义绝,皇上与甘棠先生,孰近孰远?梁绍那时为何要将自己在江南的旧势力交给甘棠先生,而非直接给皇上?”

同明的两条白眉轻轻皱了一下。

谢允又道:“这是头一件古怪的事,周先生入朝后如鱼得水,转眼将南北局势一手握入掌中,后来他殚精竭虑,三年休养生息,与闻煜飞卿将军一文一武,连夺边境数城,杀北斗,破北军不败神话,此一役,堪称空前绝后、惊才绝艳。唯有一点遗憾,就是吴费将军和隐世齐门先后暴露,吴将军以身殉国,齐门也分崩离析。吴将军死后,吴家遗孤遭北斗禄存追杀,江湖中盛传的‘海天一色’风波再起。”

谢允说到这,话音一顿,转头望向同明大师:“可是师父,海天一色如果真如谣言所说,是什么武林秘宝,怎会在吴将军这个素来与江湖无甚瓜葛的人手上?即便真在他手上,连他妻儿骨肉都不明所以,托孤的四十八寨好似也不知内情,北斗禄存又是怎么知道的?更加离奇的是,一夕之间,仿佛天下皆知有‘海天一色’,人人趋之若鹜,可海天一色究竟是什么,却没人能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