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第2/5页)

魏明磊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是站在距离大门十米的地方等,还是走进酒店的大堂坐下,犹豫之间他已经站在原地等了二十分钟,于是也不想动了。上海的九月还很温暖,醉酒的人也不多,偶有行人,也都是非常理智地走在路上,小心地瞄着机动车的走势。他一直把手机拿在手里,像揉核桃一样揉着,不停地翻个儿。他结过一次婚,后来平静地分开了,没有孩子,问题出在女方的一次出国公干上,这种事情其实也不用过多地解释争辩,两人当初相爱是因为有默契,到了这个时候,默契依然存在,魏明磊要回了自己的房子,女方认领了一台小汽车,他们两个认识十二年,恋爱五年,结婚两年,达成一致到办理手续只用了三天,之后他发现他再也看不到对方的朋友圈了,而他的朋友圈还向对方敞开着,他等了几天,终于也将其关闭了。夜里几次醒来,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死,不是伤心而死,而是着火地震或者心肌梗塞,或者头顶的吊灯年久失修掉下来把他砸死了,那倒没什么,只是他要孤独地死去,死在双人床上,没人救他或者替他呼救。他在想是不是这十几年的时间他错过了什么,他忽然发现对方已然成长成熟,而且性格在与世俗的交手中悄悄增加着厚度和神秘,他却还是过去那个人,最大的快乐还是买一双新出的球鞋,虽然自己已经跑不快了,他的学生突然练会了左脚,夜里他做梦也会梦见这件事,想把对方叫起来说一说,自己为了这个付出了多少心思,他喜爱的球队打进了欧冠决赛,他因此焦虑,害怕主帅排出的阵容不符合他的心意,中了对方的陷阱。住在自己要回的房子里,有时候他会恍然失神,他也许还年少或者已经老了,总之他不应该是现在这个人,他的此刻既像过去也像未来,是不是他正常得有点古怪了,以为在公转其实一直自转不休?或者远远没有在世界之中,远离所有人希求趋近的方向,但是他是怎么做到的呢?他一时觉得绝望,过了一会又感到自豪,那就这样吧,我谁的也不欠,他对自己说,虽然我不是算账的,但是如果某个地方有个账本的话,我谁的也不欠,他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必须承认自己,自己,自,己,是他仅有的东西。

大概夜里两点一刻的时候,高红来了微信,说是往回走了,问他在哪里?他回说已经到了宾馆附近,只是有点堵车。高红说,这个点还堵车?他说,有施工,面前一条长沟,马上就过来了。高红说,我会从车库回到自己的房间,你在大堂等一下,会有一个穿帽衫的年轻人把你带过来,你穿什么衣服?他说,我穿蓝色的阿迪达斯运动外套,身高一米七五左右。高红回给他一个大拇指。魏明磊把手机放进外套兜里,向酒店大堂走去,双肩包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好像在推着他往前走。大堂的中央有一个水池,里面游着五彩的鲤鱼,他刚刚站定,穿帽衫的年轻人就走到他近前,是魏老师吗?他说,然后引着魏明磊走上电梯,电梯向上飞驰,停在八十五楼,魏明磊有些耳鸣,年轻人看着非常干练,电梯中一直把手机放在耳朵上听语音信息,然后贴上嘴唇说,我跟你说了,不可以,说得太多了,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你们给写的,那有什么用呢?这不懂?走到房门前,年轻人按了门铃,这时他回头对魏明磊说,您从哪来?魏明磊还没回答,房门开了,一个大眼睛的年轻女孩开了门,对帽衫说,褪黑素买了吗?帽衫说,谁让我买褪黑素了?女孩说,别废话了,赶紧去吧,谁让你买的不还都一样?帽衫说,傻逼。然后转身走了。女孩说,您是魏老师吧?魏明磊说,我是。女孩说,不好意思,身份证给我看一下。魏明磊掏出钱包,把身份证抽出来递给女孩,女孩扫了一眼,把身份证放进自己宽阔的裤兜里说,请进吧,娅姐等你半天了,今晚她下台时扭了脚,要不然都想自己下楼接你了。是个套间,温度很高,女孩只穿了一件T恤,两条细胳膊光秃秃地反着光,T恤上面印着一行竖排字:艺术是无止境的纵欲。旁边画着一个裤腰带被人抽走的男人。

高红在初中期间给魏明磊写过大概三百封书信,涉及当时生活的方方面面,两人平时并不特别熟悉,有些人在一段时间内可以熟得像混合果汁一样,他们俩还是苹果和橙子,并没有混淆界限。两人没有绰号,没有昵称,信的起首都是高红您好,魏明磊你好,然后说自己想说的东西,询问对方一些事情。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通信的,如果以魏明磊的回忆为准的话,是因为一次送信人的失误,与魏明磊同班,有一个男孩叫作戴明磊,发音迥异,字形却像,而且两人都在班级的足球队,于是魏明磊代替戴明磊接了信,自己并没有发觉,也回了信。之后两人就忘记了戴明磊,兀自通信了。但是如果以高红的记忆为准的话,她是写信给魏明磊的,她根本不认识戴明磊,也没有跟他通信的兴趣,她是在一次班级之间的足球比赛里看到了魏明磊的表现,觉得他颇有大将风度,可靠,和其他急于表现的毛躁的男孩子不同,才决定给他写信的,只是一时笔误,写成了戴明磊。事实只有一个,解释分成两个,这是两人开始通信时探讨的第一个问题,一个根本上的错误或者细节上的错误成了这个联系的第一个扣子,这在两个人的心中都是挺好玩的事情。高红的演艺事业始于舞台剧,之后改了名字,叫作高静娅,进入影视行当,在她的事业发展中充满了自觉,也充满了偶然,其中边边角角,枝枝丫丫不可尽言,目前她已经像一个家长一样可以养活一群人,三十六岁,最好的年纪,也是最危险的年纪,但是确实没人知道,包括她的经纪人,助理,化妆师,家人,她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初中时候写过的那些信,她没给别人写过,之前没写过,之后也没写过,只在那几年里产生了几百封信。她为什么早不想起,晚不想起,突然在一个毫不特殊的早晨想了起来,然后指示她的助手找到这个人,问这些信还在不在?当魏明磊说,还在,而且没有丢失一封的时候,她的助手感觉到天塌了下来,也不得不佩服娅姐细密的心思,在很多人恐惧未来的时候,她想起了危险的昨天。高红再次显示出高人一筹的风度,她亲自加了魏明磊的微信,给他定了头等舱的机票,让他把信带到上海来。还是都拿来吧,她在微信中含蓄地说,少一封似乎就不对了,它们是完整的,不能丢下任何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