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

大学毕业之后,我就回到了L市的电视台工作。L市的电视台有五个频道,新闻频道,电视剧频道,体育频道,娱乐频道和教育频道。这五个频道面向市内的二百万人口和卫星城的三十万人口,统领共计二百三十万人的文娱生活,其他地方的人无论多么喜爱也看不到。我在新闻频道,一同入台的有七八个人,男女对半,在我眼里都是平庸之辈,估计他们对我的印象也差不多,所以相处比较融洽,他们玩他们的,我自己一个人待着,互不干扰。有时候下班之后他们会在办公室玩杀人游戏,用一副旧扑克牌和一条白色的长桌,据说此道能使大家相互增进了解,有时候我走到院子外面还能看到办公室的窗子里亮着灯,他们围坐在一块,相互撒谎和指认,我就加快脚步,拐进小巷,走到看不见灯光的地方。我有时候也经常思索,自己孤僻的性格是怎么形成的?我的父母都很孤僻,这显而易见,打我记事儿时起,家里就没怎么来过客人,偶尔有收电费的敲门,会让人十分紧张,好像有人要掀开被子看我们的脚底。他们二人一直是很有原则的人,把单位和家庭分得非常清楚,单位是工作挣钱的所在,家庭就是一个秘密组织,看起来也占了楼道里的空间,实则是虚空,是看不见的无,如同一家三口头上都顶着树叶,旁人是看不见的。家里头能有什么秘密呢?我也经常想,首先两人都是工人,并非特工,所聊的事情也就是工厂的人事和花边,家族里的远近和积怨,做的饭菜也是平常饭菜,芸豆炖粉条,小白菜汆丸子,早上一碗鸡蛋糕,并无什么秘方。存折上的数字不值一提,也没什么金银首饰,最值钱的东西恐怕是我奶奶送给我妈的一枚大金镏子,泛着铜光,上面还有几个牙印。所以我父母的孤僻十分让人费解,如果说是因为穷,我们家那个破筒子楼里住的都是穷人,我敢担保,没有一个富翁隐姓埋名住在这里,这些穷人大多吵闹,来往密切,因为时常需要别人的帮助,也需要在恰当的时候给予别人打击,单单是我的父母,没有自闭症,家里也没藏着拐来的孩子,一生关起门来过活,让我想破头也想不出原因。

所以我毕业之后,虽然还是回到了L市,但是并不在家继续住下去,而是在电视台旁边租了一个小房间,着手自己的生活。可是习惯是相当可怕的东西,即便我从小就相信自己的睿智,在十岁左右就看穿了我爸妈的生活并不可取,且相当可笑,但是到了我独自生活的时候,还是沾染上了他们的毛病,租下房子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换了一把锁。我租的屋子有五十六平方米,一室一厅,房东是个公务员,在L市有七八套类似大小的房子,他都给统一装修了,好像是一家旅馆的房间,不小心失散,流落在市内各处。楼层在七楼,站在窗口举目远眺,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座高楼的脊背,就在窗户近前,骨节紧凑,这座高楼就是电视台新盖的行政楼。正因为此,这家的房租较为便宜,是同地段同大小房子的三分之二,不过只有住过才知道,虽然早晨没有光,如果不定闹钟是难以确定白昼到来的,但是到了傍晚,夕照日的反光会通过电视台大楼的脊背射进屋内,洒在窗台里头一步远的地方,如果只是以成见来看这屋子,是不可能认识到这一点的,这就是所谓的日久见人心。于是我买了一盆水仙,摆在窗台里头一步远的地方,自不待言,水仙长得非常好,以至于我都觉得乏味,没过多久我就又买了一盆月季。

我是个处女座,所以我在九月份出生,入职之后的一个月,我就迎来了自己二十四岁的生日,那天是工作日,前天晚上我领到了一个任务,就是第二天早上自己扛着摄像机,去劳动公园拍一些老人晨练的镜头,与其说是任务,不如说是练习,拍完之后回来剪成一个五分钟的短片,向领导交差。我起得很早,天还没亮,就到了公园,林中已经有人压腿,男人看着不怎么老,也就四十来岁,把腿一踢,就搁在树上。旁边不远处,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在鼓捣手风琴,好像在给自己的脑袋套车。我把DV放在三脚架上,对着他们打开机器,站在旁边抽烟。男人一边压腿一边看我,等把两条腿压好就过来说,你干吗的?我说,电视台的。因为紧张,我使劲抽着烟,差点把整支烟吞进嘴里。他说,噢噢,你们注意到我了?我说,是,可以开始了吗?男人说,可以,我先打一套六合拳吧。我说,好,咱们循序渐进。男人打完拳之后,又练了一套剑,动作利落,目光炯炯,剑穗时不时拂在脸上。在他喝水的时候,女人拉起了手风琴,男人说,我还没练完呢。女人不理他,兀自拉着。至于我为什么回到L市工作,我觉得有两个充足的理由,第一条是我虽然在北京念的大学,学了文学,可是毕业之后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无论我做什么,都将是过着小蚂蚁的生活,扛着比自己重几倍的东西前进,况且我的第一志愿并不是文学而是法律,因为分数不够被调剂到了文学院,无论是改弦更张还是将错就错,都觉得有点不值。我有一张北京的地铁卡,毕业时里面还剩三十几块钱,我就每天坐地铁游荡,直到钱花完了,就把地铁卡扔进了垃圾桶。第二条是我在L市有一个朋友,她叫曹西雪,是我筒子楼里的邻居。她是我唯一谈得来的人,从五六岁开始,我们就在一起谈天说地,只是她比我大一点,我五岁的时候,她八岁,她在本地念大学,毕业之后到了L市的一家银行工作。我毕业之前,她给我写过一封信,意思是这几年过得不错,中间还结过一次婚,几个月之后离了,生活比较充实,如果北京好玩,她也可以来玩,不过为保万全,我可以先回L市看看,此地近年大兴土木,已今非昔比。毕竟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所以她说的话还是比较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