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

魏明磊坐在汽车的副驾驶,早早勒上安全带,一路无话。临到了高红住的宾馆楼下,他突然对司机说,你停一下,我想回去。司机载上他的前十分钟,一直在与他讲话,单田芳去世了,你知道吧,现在再听单田芳的评书,感觉有点怪怪的,你有这个感觉没?中美贸易战不能再打了,你看新世界的大超市,好大个超市,关掉了,都是马云这个小猴子搞坏的,你说是这个道理吧?魏明磊也不看手机,也不回答,也没睡着,也不东张西望,只是呆坐着,透过挡风玻璃往前看,天空黑漆漆的,路上没几个车,刚落过一点小雨,玻璃上还有雨刷的印子,像信封上的胶条一样糊在他眼前。司机说得无趣,渐渐怀疑他耳朵有病,不说了。你要回去?司机问。魏明磊说,是,原路返回。司机说,那麻烦你再打个车吧。魏明磊说,我付你钱,你不要担心。司机说,我知道的,看你的样子也不是耍人的,是我到家了,你看这条路,我开进去,就是我的家了,拜托你再打个车,我要收工喽。魏明磊看了看手表,凌晨一点四十五,确实不早了,他结了车费下车,把自己黑色的双肩包背上,目送出租车开进了一条小巷子里,躲过一些杂物,直到尾灯看不见了。

高红住的宾馆有九十几层,一楼的大堂外面站了好几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嘴边都挂着耳麦,不过耳麦并不影响他们近距离地交谈。几个人好像一个人的不同时期一样,站成一排说着话,时不时把在门口停得太久的车赶走。虽然已过了午夜,还是有不少人走进走出,车子来来往往,停了走,走了停,有人从车窗伸出脖子争吵,看人逼近马上摇上车窗走掉,有硕大的外国人从车上走下来,后面跟着玩具一样的孩子,也有人腋下夹着笔记本电脑,下车时还在用蓝牙耳机说着话,靠着直觉走进宾馆大堂。魏明磊是个小学体育老师,他的主项是足球,后来踵骨裂了就不再踢了,一道小小的裂缝足以使他无法快跑和纵跳。不过在学校里他还是教踢足球,主要是带孩子玩,给他们吹哨,解决他们的纠纷。他特别注重运动前的准备活动,这跟他自己的经历有关,如果不是重伤,他本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守门员。魏明磊个子不高,但是门内技术出色,善于逮捕下三路的皮球,他性格并不张扬,不知为何很快便能赢得后防线队友的信任,大家都愿意听他组织防守,万般无奈时会把球回传给他处理。他有个外号叫“保险箱”,这是教练给他起的,当时看上去确实蛮有前途的。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高红还没有给他回微信,高红上午的时候告诉他,她的活动地点距离此宾馆不远,也就五分钟车程,但是回来时要走地下车库,请他先到门口,她快到时会微信他。这个细长高耸的家伙就在小巷旁边,挨着两条街的转角,对面是一个明亮的商场,虽然已经打烊,一楼的奢饰品店还是奢侈地亮着灯,好像因为贵重而失眠了。魏明磊做球员时曾经去过不少城市,二十岁之后就少了,上海他来过,踢过一场平淡的比赛,他还记得那次比赛在一次争顶中他的拳头击开了对方前锋的眉骨,那是他对那场比赛唯一的记忆,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因为流血而愤愤不平地退出了和他的对决。高红是他的初中同学,那是一个特别的初中,以纪律弛废著称,换句话说就是比较开放,而开放是因为封闭造成的,因为这个学校在城郊的山麓建立了一个分校,初二之后就要到分校去封闭,一周可以回家换一批衣服。少年少女们被锁闭在山脚下,再多的老师和教鞭也是无用的,在图书馆的书架中,在操场的死角处,在宿舍的蚊帐里,许多人了解了自己的和他人的身体。同班同学之间,不同班级之间,上下年级之间大量地通信,信件有时比身体更让人激动,这些没有邮票和邮编的信在手和手之间,在抽屉和抽屉之间,在抛掷和降落之间传递,造就了许多短暂的情缘,而一旦离开了这个山脚,好像所有已有的情感都失灵了,如同堤坝拆毁,河水转平。可是这些记忆在魏明磊的心中如同宠物一样豢养着,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如果一幅伟大的壁画无时无刻不在脱落的话,那这些在魏明磊心中的记忆不但没有脱落,而且还不停地复原,不停地生长,不停地蔓延。初三上学期他去了足校,离开了这所学校,他出众的足球才华使他孤独地走开了,他本可以拥有更多的记忆的,命运却像一个人贩子一样把他拐走了。使他略感宽慰的是,这座分校几年之后也被取缔了,变成了温泉浴场。原来的校舍和图书馆被抹平重建成一个个小房子,操场处变成了一个游泳池,只有原来的锅炉房还保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