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

2015年之前,我从来没来过北京,说也奇怪,按道理说一个成年人,参加工作有了几年,总有来北京的机会,无论是来开会还是参加大学同学的婚礼抑或是单纯地来看看伟人的遗体,或多或少总要来的。可是我确实从来没来过,培训的时候去过深圳,出差去过四川,就是没去过北京,连河北都没进过。2013年我从广告公司辞职,开始写小说,大多是一万字左右的短篇,写了大概三十几个,其中有三篇发表,都在我们当地的一家濒临死亡的市级刊物上,其主编是一个想在退休之前做点好事的官员。2015年11月6日晚,我父亲忽然犯了心脏病,这是一种祖传的病症,在我父亲的家族里已经因此死了五六个人,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末,我的太太太爷叔,一位优秀的木匠,大到棺材,小到木梳,都可以做。在五十五岁的时候,他就是因为心脏爆裂死在了一堆木料里头。因为死得太过突然,且七窍流血,家人怀疑是让人下了毒,所以还开膛验了尸身,据说在他的心脏里满是细小的木屑,如果把心脏拿掉,可成一个尺余的木塔。自那时候起,我的族人便有了心脏的毛病,几率在百分之三十左右,遑论男女,因为时代进步且没人再做木匠,所以发作没有那么厉害,通过手术是可以救治的,手术的原理是把一个小引擎放在心房中,弥补因为心脏上异于常人的缝隙所造成的衰竭,另外还需要一个类似于饮水机内胆的东西放在主动脉上,抑制心脏吸纳污垢。这个手术L市是做不了的,或者说没有十足的把握,主要那个内胆,很难准确地放入动脉,这个工作在L市依靠的是一种直觉,类似于木匠的手筋,而在北京或者美国是用机器人做的,因为美国用不了医保,所以我父亲犯病时,我便跟着救护车一路开向北京。

出发时是晚上七点,父亲脸色青紫,已不能说话,戴着氧气面罩,躺在一张铺着蓝色塑料膜的移动床上,随车跟着一位L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急诊室大夫,女性,三十岁左右,体态微胖,头发为深棕色,戴着无框眼镜,我先跟你讲一下,这一路大概八个小时,也许翻个身你父亲就可能去世。我说,明白。大夫说,我姓徐,刚刚博士毕业,这也是我第一次随着夜车去北京,患者还这么重,我也有些担心,希望我们俩能好好配合。我说,那当然,一定一定。她说,配合的意思就是我怎么说你怎么做,不要自作聪明,不要擅自行动,不要问我愚蠢的问题。我说,一定,我没什么问题。她说,你们家就你自己?我说,是的,可以吗?她说,其实应该再有一个人,我们大夫可以帮着推车,但是如果需要搬动病人,需要一个搬头一个搬脚,我们不能上手。我说,我一个人可以。她说,这话是我必须说的,不勉强,我们曾经有过事故,就是家属把病人摔死了,听着有点难听,但是我必须得给你讲一下。我说,收到,两个人配合不好,容易摔着。您抽烟吗?大夫说,不抽,你抽完再上车,我们尽量一路开到北京,中间不停。

十一月的L市七点天就全黑了,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建筑工人被两个工友扶着从我面前走过,他的一条腿摔断了,像是水龙头一样歪向一边,用一条腿跳着向前。急诊室里熙熙攘攘,有人飞快地走着,有人捂着脸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三个安全帽走到人群里,消失了,许多的人挡在他们身前,像眼睑一样合上了。还有一个年轻女人,不知被谁砍了一刀,鼻子和眼睛中间冒着血,在冷风中穿着睡衣跑了进来。我把烟抽到一半,发现一个清洁工人一直注意着我行将生成的烟蒂,就把烟在地上按灭,扔到了他的撮子里。我登上救护车,大夫跟司机说,走吧。车便从急诊室的门口驶出,经过医院门口一排的水果店和寿衣店,拐入一支干道,路上的车子并不很多,但是司机还是开得很稳当,他也身穿绿色的急诊护士服,领口宽大,露出挺粗的脖子,我忽然想起应该给他和大夫都拿一点辛苦钱的,一方面因为事出紧急,时间都花在了做决定上,另一个方面因为在家待久了,和社会多少有些隔阂,脑子转得慢了,忘记了他们和我并非一个立场,而钱是统一立场的好工具。我不死心地在双肩包里翻了翻,确实没带多少钱,想到到了北京肯定又有押金又有种种用现金的地方,心里忽然感到沮丧,确实哪里都没有家里安全。

因为家族里有这个遗传病,所以每人有每人的对策,有的是吃药,有的是老去医院体检,有的人放浪形骸,结果倒是没事儿,当然也有因为过量饮酒在四十岁左右暴毙的,不是因为心脏的问题,而是因为酒精中毒。我爷爷的方式是练拳,所以我父亲和他的两个哥哥都练,这里头我父亲的天赋最差,他天生四肢有点不协调,身长腿短,不擅长任何体育项目,移动缓慢,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坚持得最久,无论是上山下乡还是回城进工厂工作,都没断过,他的秘诀是偷偷练,除了家人,很少人知道他会拳,他都是早上早起先练两个钟头,然后去上班,晚上睡觉前再练一次,自从我有记忆,每天如此,而且在我的印象里,没有一天不练的。他不太爱说话,和谁都不怎么亲。我爷活着的时候老说我爸,老三,你这人太独,等你老了不好办。我爸不置可否,也不顶撞,等我爷死了,也没人说他了,这是他的耐心。我小时候老缠着他让他教我两招,他问我,你想学什么?我说,我想学打人的,一下就把人打趴下。他说,我不会这个。我说,那你教我别人怎么打我都不疼的,让他们手疼。他说,这个我也不会,你这个是拳吗?我们对拳有不同的理解,不能在一块探讨这个。他这一生要么沉默,如果说点什么,尤其是说到打拳,都很严肃,即使我只有十岁出头,他说话也字斟句酌,句子都像是石磨磨出来的,既均匀又乏味。我高考之前,有一次我问他,你每天打两次拳,一共三个小时,我每天都写卷子,不比你打拳的时间少,肯定更多,你说是你的拳好还是我的学习好?他说,你不学习的时候想学习的事儿吗?我说,不想,玩就是玩,学就是学,泾渭分明。他说,是了,我不打拳的时候也在心里走拳,不只在心里,骨头和肉也跟着有反应,我睡觉的时候有时候都在打拳,早上起来觉得挺乏,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说,那你怎么能证明你的拳好?他想了想说,证明不了,打个比方,猫从五楼跳下来不死,它是要证明啥呢?它也可能摔死,因为半空中它打了一个嗝,这是命,不是拳,你现在不懂,我们还是不探讨。我说,拳这么好,你为什么不教我呢?你怎么知道我哪一天不会从五楼掉下来呢?他说,还是不能给你打比喻,你承受不了比喻,一定会误解。我为什么要教你?我说,我是你的儿子啊。他说,这是什么理由呢?你要是有这个缘分,这么多年你早看会了,还用我教你?别以为你是我的儿子就如何如何,我把你生下之前也不知道是你啊。我一时气愤说,那你打我一拳。他说,你以为想挨打就可以挨打吗?我的拳不是打人的,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