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蒲宁(第3/7页)

我好几次打开报纸,借着渐渐熄灭下去的烛光,后来又在游移不定的黎明时分那似水一般淡淡的晨光下,反复地诵读描述奥利娅·麦谢尔斯卡娅的轻盈的气息的那些句子,诵读小说结尾的那个句子:“如今这轻盈的气息重又在世界上,在白云朵朵的天空中,在料峭的春风中飘荡。”

在第二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上有个发言说,蒲宁应当回到俄罗斯文学中来,这话博得了大会热烈的欢呼。[53]

蒲宁回来了。至为可贵的蒲宁的作品回到祖国来了,其中包括中篇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

要描述这部中篇小说是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就跟要描述蒲宁本人一样不可能。他是那样渊博、慷慨、多才多艺,能那样无情地看透任何人,从旧金山来的先生[54]直至雇工阿维尔基[55],能那样极度清晰同时又严峻而温柔地洞察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和心灵活动,能不脱离人的生活的流程来写自然界,因此要描述他,正如常言所说的,不啻“隔靴搔痒”,几乎是徒劳无益的。

蒲宁的作品只能研读,切不可不自量力,试图用寻常的而不是蒲宁的语言来转述他以经典作家的笔力和精确性所描绘的一切。

我们无法用自己的语言去转述普希金的《阴霾的白天逝去了……》、列维坦的《在永恒的宁静之上》或者莱蒙托夫的《幻船》。这样做是荒唐的,无异于用枯燥的代数去求证莫扎特和其他伟大作曲家的和声。因此我不想劳而无功地去转述蒲宁的作品,不想用迎合“潮流”的观点去阐述它们。

所谓“潮流”,换言之就是当代的观点和概念。而当代的观点和概念若不同我们时代之前的一切、不同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这类观点和概念的一切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就不可能存在下去。

蒲宁的作品之所以出色,就在于它们完完全全属于他那个时代,而同时又和我国人民的往昔血肉相连。

在蒲宁的散文和诗歌中,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一个人由生至死的漫长的、基本上是美好的生活历程。这种感觉在《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中尤为强烈。

这部中篇小说并不仅仅是对俄罗斯的一曲赞美诗,并不仅仅是蒲宁身世的总结,并不仅仅表达了他对祖国的深厚的、充满诗意的爱,也不仅仅表达了对祖国的忧虑和喜悦——这种喜悦偶尔在小说的字里行间化作有限的几滴泪珠,犹如拂晓时天边寥落的晨星,以及某种别的东西。

这并不仅仅是对一系列俄罗斯人——农民、儿童、乞丐、破产的地主、牲畜贩子、大学生、苦修的基督徒、美术家和可爱的妇女的描绘,总之,并不仅仅是作家对他在各种情况下所遇到的许多人物的栩栩如生的、有时具有惊人的魅力的描绘。

《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的好些章节颇似美术家涅斯捷罗夫的《神圣的罗斯》和《在罗斯》。这两幅油画是画家从他的理解出发对他的祖国和人民的最好的表现。

画面上是小树林、山冈、用圆木搭成的发黑了的教堂、荒凉的乡村墓地和小小的村落。以此为背景,勾勒出了整个罗斯!古代的沙皇穿戴着沉甸甸的锦缎皇袍和赤金的皇冠,庄稼汉一个个畏畏葸葸,牧童手里握着长鞭,男女香客戴着小小的圣冠,姑娘们垂下睫毛,那一根根仿佛染黑过的睫毛,把影子投到她们被内心贞洁的光华照耀得容光焕发的白皙的脸庞上。此外还有狂信的基督徒、叫花子、虔诚的老婆子、拄着拐杖的威严的老头子,以及淡色头发的孩童。

在人群中走着列夫·托尔斯泰,离他几步远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同各自的寻找真理的信徒一起,走向光明的然而目前还很遥远的未来。关于这光明的未来,他们两人曾不知疲倦地谈了整整一生。

这两幅油画同蒲宁的书有某种共同之处。唯一的差别是蒲宁笔下的祖国较之涅斯捷罗夫的更质朴,更贫困。

我们俄罗斯的中部出现在蒲宁的作品中时往往是迷人的阴沉的白昼、休眠的田野、雨和雾,有时候是苍白的日光、一大片一大片燃烧着的落霞。

讲到这儿,我不妨顺便说一说,蒲宁的光色感是敏锐得罕见的,而且正确无误。

世界是由色彩和光线的无穷混合构成的。谁能够轻易而又正确地捕捉到这种混合,谁就是个幸运儿,如果他是画家或者作家的话,更是如此。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蒲宁是个非常幸运的作家。他以同样的敏锐洞察一切:无论是俄罗斯中部的炎夏,阴郁的严冬,“晚秋短促的、铅灰色的、宁静的白昼”,还是“突然从野树丛生的山冈后边虎视眈眈地望着我的好似广袤无垠的荒漠一般的黑魆魆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