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蒲宁

不管在这个不可理解的世界上是多么愁闷,这个世界仍然是美好的。

伊·蒲宁

还在念中学的时候,我就迷上了蒲宁的作品。当时我对蒲宁知之甚少,仅从他本人为文格罗夫[47]编的《作家辞典》所写的传记中知道一点。传记中提到他在叶列茨和叶弗列莫夫市(其时属图拉省)之间的某个乡村中度过他的童年,后来就读于叶列茨中学。

在一九一六年寒冷的四月里,我平生第一次去叶弗列莫夫探望我的亲戚——一位孤老太太。她邀我去她家做客,好让我在浪迹南方多年之后略事休息。

这位老妇人在叶弗列莫夫市立学校执教。就像所有的女教师一样,她经常闹咽喉炎。为了医治这种毛病,她什么办法都试过,甚至试过“蒲宁的巫医治疗法”。

“哪个蒲宁?”我诧异地问。

“叶甫盖尼·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家蒲宁的哥哥。在我们叶弗列莫夫的税务局工作。他发明了一种医疗咽喉炎的办法。用一块晒干的兽皮擦脖子,咽喉炎就会霍然而愈。可惜这种兽皮对我无效。叶甫盖尼·蒲宁是个刻板的绅士,令人生厌。他的弟弟,就是那位作家,据说为人非常之好,很招人喜欢。他有时候到我们这个城市来。”

我一听说蒲宁也到叶弗列莫夫来,这个城市在我心目中顿时改观,尽管总的来说,它是个相当荒凉的小县城。可我却一下子觉得它体现了俄罗斯外省所特有的那种舒适。

我国所有偏僻的小城市几乎都一模一样。用契诃夫的话来说,所有这些城市都是叶弗列莫夫型的:修道院的一排排禅房荒废破败;教堂石门上方的圣徒像面如土色;县警察局长三驾马车上的小铃铛发出嘹亮的声响;牧场上耸立着监狱;地方自治会是全城唯一在入口处点有白炽门灯的一幢房子;公墓的菩提树上寒鸦呱呱聒噪;到处都有很深的沟壑。每到夏天,壑中就长满密密麻麻的荨麻,而一到冬天,从炉子和茶炊中倒出来的一段段木炭便在壑中冒出蓝幽幽的烟,连壑中的积雪也被炉灰染成了灰色。

蒲宁的俄罗斯就是当时在叶弗列莫夫印入我脑海的,使我久久为之入迷。

叶列茨就在附近。我决定去观光一下这座蒲宁的城市。

我从少年时代起就有一种不可遏止的癖好,喜欢访问我所喜爱的作家和诗人生活过的地方,或与之有关的地方。我认为(而且至今仍然认为)世上最好的地方莫过于普斯科夫的圣山修道院围墙脚下的那个山冈,普希金就是埋葬在那儿的。从这个山冈上极目远眺,一直可以望到悠邈、洁净的远方,这在俄罗斯是难得的。

在叶弗列莫夫和叶列茨之间行驶着一种诨名叫“马克西姆·高尔基”的通勤列车。我就是搭乘这种列车去叶列茨的。

我在哐当作响的破旧车厢里迎来了寒气袭人的拂晓。借着摇曳不定的烛光,我打开一本破旧的《现代世界》杂志合订本,阅读收在其中的蒲宁的短篇小说《先知伊里亚》[48]。

这篇小说就其所描写的椎心泣血的痛苦来说,无疑是俄罗斯文学的杰作之一。小说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根线条(甚至像“惨白得好似尸衣一般的燕麦”这个句子)无不使人心如刀割,因为它们预示了灾祸、贫困、孤苦是不可避免的,活勾出俄罗斯当时的厄运。

有时真想头也不回地逃离这样的俄国。但很少有人下得了这个决心。要知道即使母亲是个备受苦楚和屈辱的叫花子,做儿子的也还是爱母亲的。

蒲宁离开了他所爱的唯一的祖国。但他只是表面上离开而已。他,这个极度自尊的严谨的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苦苦思念着俄罗斯,在巴黎和格拉斯的异国之夜里,为俄罗斯流下了许多隐秘的泪水,这是一个自我放逐的游子的泪水。

我乘着火车朝叶列茨驶去。车窗外绵亘不绝地闪过瘦弱的禾苗。风在铁皮的通风器内发出嗖嗖的啸声,驱赶着低压在地面上的乌云。我又阅读了一遍《先知伊里亚》,又阅读了一遍叶列茨县普列德捷钦斯克乡农民谢苗·诺维科夫那凄凉的故事。我竭力想探究出这个名副其实的奇迹是怎样创造出来的,用的是什么语言、什么魔法?创作出这样一篇简洁、洗练、有力、悲哀、辉煌的短篇小说无疑是一个奇迹。

在叶列茨我没有去住旅馆。当时我是个穷小子,住不起。整整一天,直到夜晚登上去叶弗列莫夫的回程车以前,我一直在城里走来走去,不消说,累得筋疲力尽。

那天高高的空中布满了彤云。出乎意料地下了一场迟来的小雪。风把雪从马路上卷走,裸露出被马蹄踩坏了的白乎乎的石板路面。

整个城市都是用砖砌成的。这种市容使人觉得有几分像城堡。街道的冷落也给人以这种感觉。我本来听说叶列茨一向是个熙熙攘攘的商业城市,现在见到这个城市这么冷清,不觉大为诧异。后来我才明白,叶列茨的冷落是战争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