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西姆·高尔基

关于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高尔基,人们写的文章已多得铺天盖地,要不是他博大恢弘,你很容易就会望而却步,不好意思再去写他,哪怕只写一行,也无非是人家早已写过的了。

高尔基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据有重要地位。我甚至可以说,存在着一种“高尔基情结”,这是一种处处都觉得他参与我们生活的感觉。

对我来说,高尔基是整个俄罗斯的体现。就如我无法设想俄罗斯可以没有伏尔加河一样,我也无法设想俄罗斯可以没有高尔基。

他是拥有无穷才华的俄罗斯人民的全权代表。他爱俄罗斯,对俄罗斯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借用地质学家的术语来说,他对所有的“剖面”,不论是空间的还是时间的,都了然于胸。这个国家中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他全都用自己的目光,高尔基的目光观察过,无一忽略。

这是一位决定时代的人,像高尔基这样的人是可以开创纪元的。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最为惊讶的是他非凡的气度。尽管他的背有些驼,而且声音嗄哑。当时他的精神已处于成熟和极盛时期,因此完美的内心世界在他的外表上、举止上、谈话风度上、衣着上——在他整个仪态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无论是他的大手、他专注的目光、他的步态,还是随随便便地,甚至带几分演员式的不修边幅地穿在身上的西装,都流露出那种充满自信的高雅的气度。

有一位作家曾去克里米亚的捷谢里海滨,在高尔基的别墅中住过,他告诉过我高尔基的一件事。从此,他所讲给我听的高尔基的那种样子,便常常浮现在我的脑际。

有一天,这位作家一大早就醒了过来,下床走到窗前。海上起了风暴。从南方刮来一阵阵疾风,花园里一片喧声,风向标嘎嘎地响着。

在这位作家所住的小屋附近,有一棵高大的白杨树。要是由果戈理来形容的话,就会说这是一棵参天的白杨。这位作家看到高尔基正站在白杨树旁,拄着手杖,昂着头,凝神地注视着这棵大树。

白杨沉重、繁茂的叶簇,在疾风中颤抖、摇曳,发出飒飒的喧声。所有的树叶都被风吹得竖了起来,露出银光闪闪的反面。整棵树就像一架巨大的风琴,鸣奏出深沉的乐声。

高尔基摘下帽子,有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仰望着白杨树。后来,他说了句什么,便朝花园深处走去,一路上还停下来好几次,回首望着这棵白杨。

晚餐时,这位作家壮着胆子问高尔基,他早晨在白杨树旁说什么来着。高尔基并不感到奇怪,回答说:

“好吧,既然您在监视我的行动,我就只好坦白了。我说的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呀!”

有一回,我上高尔基在莫斯科城郊哥尔克村的别墅去探望他。那时正值夏天,空中飘着一朵朵蓬松的浮云,将透明的影子投在莫斯科河对岸繁花似锦的翠绿的山冈上,使一座座山冈益发绚烂了。阵阵熏风拂进屋来。

高尔基同我谈论我当时的一部新作——中篇小说《科尔希达》[63],言语间当真把我当成了亚热带大自然的行家,这使我窘得无地自容。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同高尔基争论了狗究竟会不会发疟子[64],最后高尔基认输了,甚至和蔼地微笑着,说起他曾在波季亲眼看到过一群发疟子的母鸡,一只只羽毛蓬乱,有气无力地咯咯乱叫。

他讲得活灵活现,妙趣横生,我们现在这些人谁也没有能耐讲得那么好。

那时我刚刚看完我们的一个海员格尔涅特船长写的一本出色的书。书名叫《冰天雪地中的苔藓》。

格尔涅特当年曾出任苏联驻日本的海运代表,这本书便是在日本写的,由他亲自排的版,因为日本的排字工人没有懂俄语的。书总共印了五百本,用的是日本一种非常薄的纸。

在这本书中,格尔涅特船长阐述了他有关使欧洲恢复到中新世[65]亚热带气候的极富远见卓识的理论。在中新世时期,芬兰湾沿岸,甚至斯匹次卑尔根群岛[66]上,都郁郁苍苍地遍布木兰林和柏树林。

我不可能在这里详细地介绍格尔涅特的理论——这需要花去过多的篇幅。总之,格尔涅特无可辩驳地论证了如果能够使格陵兰岛的冰消融,那么中新世便会重返欧洲,自然界的黄金时代也就来到了。

这个理论唯一的欠缺之处,是根本不可能使格陵兰岛冰消雪融。不过现在,在发现了原子能后,大概也未尝不可以这样想了。

我把格尔涅特的理论讲给高尔基听了。他用手指在桌上敲着鼓点,我觉得,他听我讲无非是出于礼貌而已。我断断没有料到,他竟对这个理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被这个理论的凿凿有据,甚至被它的某种气魄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