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蒲宁(第2/7页)

叶列茨一度也的确是一座城堡。蒲宁在《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中曾经谈起过它:

……这座城市……以其悠久的历史自豪,它有自豪的充分权利:它是最古老的俄罗斯城市之一,位于伟大的黑土原野之中。这片半草原[49]处于那条战祸频仍的地带,越过这条地带,便是曩昔“野蛮陌生的土地”,在苏兹达尔公国[50]和梁赞公国[51]的年代里,它属于罗斯最重要的堡垒之列,据编年史讲,这些堡垒首先呼吸到了阴森可怖的亚细亚乌云所带来的风暴、尘土和寒气……

这段引文几乎每个字都以其质朴、准确和生动,给人以艺术享受。单单古老的城市呼吸到了亚细亚侵袭的风暴和寒气一句就足以令人叹为观止!这个句子栩栩如生地描画出了哨兵们如何打着呼哨报警,如何当当地用木槌敲着铁板,召唤合城军民到城堡的土墙上来御敌。

我在一所有花砖墁地的院落的男子中学前站了很久。蒲宁在这所中学里念过书。学校里很静,教室的窗户都关着,里边在上课。

后来我上集市广场去,广场上气味之多使我惊讶。有莳萝的气味,马粪的气味,陈年鲱鱼桶的气味,从正在为什么人举行葬礼的教堂洞开的大门内飘出来的神香的气味,以及果园内的腐叶越过高高的灰色栅栏散发出来的酸味。

我在一家小饭铺里喝饱了茶。饭铺门可罗雀,而且寒气逼人。从饭铺出来,我直奔城郊。离开车还有很多时间。

城郊有好几家黑魃魃的铁匠铺在冒烟,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过了铁匠铺就是一长片光秃秃的牧场,一直延伸到低地。牧场上的天空是苍白的。牧场旁边是公墓的一溜围墙。

我信步走进了公墓。每当一阵风吹过,墓前那些瓷花圈上残损了的瓷制玫瑰花和生了锈的铁皮树叶就发出轻微的飒飒声和嘎嘎声。

有几处的十字架墓碑是铁铸的,塑有华丽的涡形装饰,油漆已经剥落。这些墓碑上镶嵌有椭圆形的金属镜框,框内发黄的照片已被雨水淋皱。

天黑前我回到了火车站。我一生中经常孑然一身,但是绝少像在叶列茨的那个傍晚那样痛苦地感到孤独和茫然。

在附近一幢幢房屋的四壁内,在温暖的房间里,人们在过着欢乐的、光明的,也可能是匮乏的、默默无言的生活。但是我却被排除在这些温暖的墙壁之外。我坐在三等车昏暗的候车室内,闻着煤油的臭气,只觉得寒气直从脚底往上钻。

每个人一生中都常常会碰到一些或是愉快或是伤心的巧合。我也碰到过。在叶列茨车站上的那个傍晚就发生过这种意想不到的巧合。

我在报亭买了一张当天的《俄罗斯言论报》。三等车候车室内光线昏暗得无法看报。我数了数口袋里的钱。够我到灯火通明的车站餐厅去喝杯茶,甚至还可以有一点儿余钱付给醉醺醺的侍应生作小费。

餐厅里有张桌子挨着一只装香槟酒用的白铜空桶。我就在这张桌子旁坐下来,打开了报纸……

我埋头看报,直到一个小时之后车站的司阍摇着铃,故意带着鼻音喊道:“去叶弗列莫夫、沃洛沃、图拉的注意,打第二遍铃了!”我这才如梦初醒。

我跳起身来,奔上车厢,缩在黑洞洞的车窗旁,一直到叶弗列莫夫没有动一动。

我的整个身心由于悲伤,由于爱而战栗。我为谁悲伤?爱上的又是谁呢?

我为之悲伤的、我爱上的是个美好的姑娘,就是那个在这儿的火车站上被枪杀的中学女生奥利娅·麦谢尔斯卡娅[52]。原来报上登载了蒲宁的短篇小说《轻盈的气息》。

我不知道这篇作品能不能用小说来称呼它。它不是小说,而是启迪,是充满了怕和爱的生活本身,是作家悲哀的、平静的沉思,是为少女的美而写的墓志铭。

我深信在叶列茨的公墓里,我曾走过奥利娅·麦谢尔斯卡娅的坟墓,风吹拂着已经陈旧了的瓷花圈,发出怯生生的飒飒声,仿佛在呼唤我立停下来。

可我却一步不停地走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噢,要是我当时知道就好了!要是我能办到就好了!那我一定把大地上所有的鲜花都撒在这座坟茔上。我已经爱上了这个女郎。她的无可挽回的命运使我不寒而栗。

车窗外忽明忽灭地战栗着乡村稀疏、凄凉的灯火。我眺望着这些灯火,幼稚地安慰自己,奥利娅·麦谢尔斯卡娅是蒲宁虚构出来的,我之所以会突如其来地爱上这个已被杀害了的姑娘,并为此而痛苦不堪,无非是因为我倾向于以浪漫主义的态度对待世界罢了。

大概正是在这天深夜,在寒气袭人的车厢里,在俄罗斯黑暗忧郁的旷野中,在被晚风吹得簌簌发响的、还未及长满新叶的白桦林间,我第一次彻底地理解了何谓艺术,以及艺术有多么崇高的、永恒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