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双眼(第2/7页)

吕擎对我挤挤眼,小声说:“那女人至少也有五十岁了。”

那边的李万吉对阳子说:“你看,她做活的时候戴着白套袖,那套袖上一丝灰气也没有。整个镇上谁有她那样的白套袖?”他哭着,嘴唇翘着吟哦道:“你叫卖的声音啦像百灵歌唱/你那双手啦像白天鹅的翅膀/我的思念啦我的忧伤/你竟然出现在这里啦/让我忘记啦这儿是穷乡僻壤……”

他一边念一边抽动鼻子,后来终于泣不成声。

我对诗中不断出现的“啦”字觉得好玩。一抬头,我发现阳子竟被打动了,紧紧地盯住他看;阳子撕破的裤子绷在腿上,显得两腿很细,稍长的头发乱蓬蓬的……

我盯住他们的背影许久,突然想起了小涓,想起了阳子与她长久的思念——阳子从见到我就不停地谈她,不知多少次说过了,甚至问:“那个小家伙,你说她为什么把护膝套在脚腕子上啊?”其实那不是护膝,那只是一截针织护套。阳子说:“那个小家伙真棒!”我告诉阳子来前曾经见过小涓的一个校友,她实际上没有毕业,像抢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似的,到了那个“金星集团”,给那个鼻孔很大、喘气像老牛似的总裁做秘书去了。余泽听了好一阵惊讶,一直看着我。后来余泽像个哲人一样自语了一句:“这个世界最大的罪恶,就是败坏了一些不错的姑娘……”我那时没有吭声,因为我想到了莉莉。

我一直看着李万吉和阳子。多么好的人、奇怪的人,对他们来说,哪怕来自异性的爱只有一丝一绺,就会让他们感慨万千。我同时想起了梅子,我在那个平原、那个山区流浪生涯中经历的一次次异性的爱护;特别是——凹眼姑娘。我在想人的一生注定要经受的热爱、困苦、辛劳,和各种各样的冷热熬煎……没有办法,一个人只要活着就不能胆怯,就只能迎上这一切。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

这个夜晚我难以入睡。起风了,巨石滚动。大风吹过山口的声音又一次让我感到了惊惧。我与吕擎挨在一块儿,以小声交谈来抵御深夜的不安。各种嗥叫与狂风混在了一块儿,那声音让人不能不想起巨雷闪电,想起出没的海盗以及狂浪拍碎甲板折断桅杆的那一刹那……大概由于白天刚刚受到一场劫掠的缘故,这声音让我格外不安。吕擎告诉:出来这几个月尽管忍受折磨,饥一顿饱一顿,有时累得真想一头栽到旁边的灌木棵里睡上几天……可奇怪的是,在路上他竟然一次也没有病倒;虽然人越来越瘦,眼窝越来越深,脾气却越来越执拗……我问他想母亲、想吴敏吗?他点点头:“有时候就觉得是在她们的目光下往前走。母亲的目光与爱人的目光是不同的,可是只有她们的目光能一直望着出远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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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吕擎的叙说中不吱一声。因为我不能不想那些在大山里流浪的日子,那时候我也有一个望眼欲穿的母亲……与吕擎的母亲不同的是,她不仅让我远走高飞,而且还让我把她、连同那个茅屋一起忘掉——妈妈的口气是如此地坚毅果决,不容回绝。

在这个风声隆隆之夜,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与吕擎都没有睡去,只长久地沉默着。这个山地之夜啊,四周漆黑漆黑。睡不着,我们谈起了接下去的行程。吕擎说恐怕在这个冬天,他们不会离开南部山区了。这儿比他们以前想象的仿佛更遥远,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儿的一切,会让一个在橡树路上长大的人目瞪口呆……天亮前我小声谈了莉莉的事,并建议让余泽早点回去,因为他这样单纯的人被莉莉欺骗,未免太惨了。吕擎没有吭声。那个叫埃诺德的外国二流子黏上了莉莉,丝毫不出他所料。他这样待了一会儿,终于判定说:对余泽而言,这次远行还是比莉莉重要得多;当然他和女友之间的变故会带来痛苦,可这样的痛苦绝不是这次远行的代价,因为每个人都跳动着一颗不同的心,谁也无力将它改变——如果天生是一个轻薄的灵魂,那也只好任它飘去。我明白,吕擎没有说出的一句话就是:既然对方从根上讲是个贱坯子,那就不值得留恋,无论她长得多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