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之妻

怎么拍打方向盘都没用了。五月底的这个午后,暴雨过后的汉州变成了一片泽国。杜蓓很自然地想起了威尼斯。三个星期前,她刚从意大利回来。她在波伦亚大学做了半年访问学者,研究符号学。回国前夕,她还去过一次威尼斯。在发给丈夫的一封电子邮件中,她说威尼斯太美了,那些古典建筑就像水面上盛开的睡莲,映在窗玻璃上的水纹,温柔得就像圣母的发丝。她对丈夫说,要不是因为我还爱着你,哼,我才不回去呢!在另一封邮件中,她说她要向政府建议,在汉州多挖几条河,有了水城市就有了灵性。她万万没有想到,几个星期后,上帝——回到了国内,或许该称老天爷了——竟以这种方式满足了她的愿望,眼下,枯枝败叶和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打着旋从她的桑塔纳旁边流过,向前面的铁路桥下汇集。那里地势更低,有个女人蹚水过来的时候,积水竟然一直淹到了乳房。

停在她前面的是一辆黄色面的。司机的光头伸出车窗,就像一只吊在墙外的青皮葫芦。他不停地向后看,显然想找个车缝儿倒回去。那条汗毛丛生的胳膊也悬挂在车窗之外。她隐约看见上面刺着拳王泰森的头像,她曾在电视上看到泰森的胳膊上刺着毛泽东的头像,看来偶像也有偶像。这位拳王的崇拜者也喜欢用拳头说话,眼下他就一边张望,一边捶门叫骂,意思是要和市长的姥姥做爱。“做爱”这个词在杜蓓的耳膜上停留了片刻,她立即想到了放在坤包深处的那盒避孕套。那是丈夫喜欢的牌子,“风乍起”,上面还标明是激情型的。她想起来了,丈夫当知青时写过的一首诗,名字就叫“风乍起”。

她的丈夫早年是个诗人,现在是国内著名的哲学教授。杜蓓出国前一个月,他调回了上海——他原来就是个上海知青。他和前妻生的儿子已经快上中学了,为了儿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他把儿子也带去了上海。年底以前,杜蓓也将调到丈夫身边。她还在国外的时候,丈夫就在电子邮件中对她说,他已经快把她的调动手续办完了,“一共要盖三十二个章,已经盖了二十多个了”。想到一个哲学家为了她每天在俗世中穿行,她不免有些感动。她回国的时候,丈夫本来要赶到北京机场接她的,可由于他招收的博士研究生要来参加复试——他说,其中确有两个好苗子,也喜欢写诗,令他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他不得不取消了这个计划。她自己呢,因为一些必不可少的俗事需要处理,所以也没能去上海看他。如今,事情总算忙完喽。按照原来的计划,杜蓓将乘坐明天凌晨一点钟的火车赶赴上海。

光头司机再次捶门叫骂的时候,她想,骂得好,Fuck!骂得好。如果儿子没在车上,她也会骂上几句的。这么想着,她赶紧回头看了一眼儿子。儿子今年五岁了,在她出国期间,一直由退休的母亲和小保姆带着。儿子和她很生疏,她回国几周了,还没有听他叫过一声妈妈。这天,他之所以愿意跟她出来,是因为他喜欢坐车兜风——这是在儿童乐园里坐碰碰车养成的习惯。她曾亲耳听见他说过几句粗话,并为此揍过他。母亲告诉她,那些粗话都是从幼儿园学来的,这个年龄的孩子正热衷于模仿各种粗言鄙语,而且一学就会。眼下,儿子踩在后座上,好像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似乎并没有听见那些粗话。

“我也要坐唐老鸭。”儿子突然说。

“唐老鸭?”

透过车窗的后视镜,她看见了儿子所说的唐老鸭。那是一支三轮车队,每辆车的车篷上都画着几只唐老鸭,上面喷着一行红字:下岗工人,爱心奉献,护送宝宝,风雨兼程。三轮车司机愁容满面,车上的孩子却兴奋得哇哇乱叫。后来,当其中的一辆三轮车突然翻倒,几个孩子真的像唐老鸭那样在水里乱刨的时候,杜蓓赶紧揿动按钮,把后面的车窗关上,因为她担心吓坏儿子。但儿子不但不领她的情,反而捶着玻璃,喊着打开打开。这一次他不提唐老鸭了,他说的是小恐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