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第4/21页)

就是对方的那种喜悦的表情让他感到了难受,当他翻阅杂志的时候,他的心情变得恶劣了。这种鬼地方,他实在是待不下去了,这简直就跟当年坐牢差不多。他想,其实这还不如坐牢,因为坐牢的时候,四周都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老鼠磨牙的声音,而现在,他满耳都是吵闹,就像待在牲口棚里。一想到这个,他的气就不打一处出了。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想去找列车长给他补一个卧铺。可他刚站起来,他那总是发炎的耳朵就碰住了车厢的衣帽钩。

忍痛挤到两节车厢的接头处时,华林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汗水使他的眼镜不停地下滑,有一滴汗还流进了他的眼眶,使他的眼睛像发了炎似的难受。老范啊,你早不死晚不死,干吗在这个时候死去呢?让我也跟着你活活受罪。埋怨归埋怨,他还是想到了老范的一些好处。他现在想到了范志国和徐雁去牢里看望他的情景。范志国手中拿着一本书,站在用仓库改成的牢房门口。那是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当范志国把书递给他的时候,他递给了徐雁一封信。那是他写给自己的女友徐雁的信,信中说他已经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不想连累她,希望她能重新考虑和他的关系。徐雁在接信的瞬间,脸上还泛起了红晕——她显然把它看成了一封情书。他现在想,如果他当初没有写那封信,现在他的情况会怎么样呢?他会留在阳城,和徐雁生儿育女,最后老死在那里吗?简直难以想象,在上帝先知先觉的经书中,包含了多少偶然的唯意志啊。

“什么偶然不偶然的,你碰到我的脚了。”一个女人突然踢了他一下。那个女人躺在一张报纸上面,头枕着一个塑料编织袋。他正要向她道歉,她又闭上眼睛睡去了。由于车厢里太热,那个女人在睡觉时,大张着嘴巴,就像一只狗。这时候又从厕所里出来了一个男的,男的一来就偎着女人躺了下来,闭着眼睛,把手放到了女人的肚子上,在那里搓到了一撮灰,并把它捻成了一个小小的泥球。他的那个动作似乎是很愉快的,可与此同时,他却面无表情,就像是扑克牌中的国王。

“这些背离了理性的人啊!”华林听见自己咕哝了一句。他离开了那个地方,往他旁边的十二号车厢里走。在那节车厢里,一个服务员一边给乘客倒水,一边拿着征求意见簿,让乘客在方便的时候,在上面为她美言几句。对她们搞的这一套,华林非常熟悉。现在,华林的眼前还浮现出了飞机上遇到过的这种情形,那些空姐让乘客留言的时候,脸上总带着职业的微笑,有时她们还会主动地把腰弯到合适的程度,好让旅客们可以瞥见她们幽谷般的乳沟。

对华林来说,那些幽谷般的乳沟还仅仅是一种记忆,可对坐在另一列火车上的范强来说,它却是一种可以触摸到的现实。比华林早一个小时上车,坐在由北京始发的1175次列车的范强,虽然买的是硬座车票,可他现在却坐在软卧车厢的包间里面。眼下,他正和前来售报的小姐开着玩笑。当那位小姐把腰弯下来的时候,他和包间里的那两个皮鞋商都站了起来,以便可以更深地看见小姐的乳沟。范强就是跟着那两个人混进软卧的。

他们是在上车之前才认识的。几个小时之前,范强在实习的奥斯卡酒店里向当会计的朋友道别的时候,这两个皮鞋商被吧台小姐领了过来。吧台的小姐说他们结账时用的是伪币,要用会计的验钞机再验一下。会计把那沓钱在验钞机上过了一遍,然后就宣布其中的几张应该没收。两个皮鞋商急了,指着上面的领袖头喊道:“怎么会是假的呢?这几颗头不是都在吗?”会计说让他们看验钞机的反应,说它一闪烁出红光,就说明遇到了伪币。皮鞋商就嚷道,说不定那验钞机是假的呢。皮鞋商请会计看在他们是常客的面上,把钱还给他们:“我们也是受害者呀。说白了,哪里没有假的呢,这里的小姐也有假的,有几对乳房看上去非常喜人,比叶玉卿的还大,其实一摸就露馅了,原来并非是纯天然的。”他们争吵的时候,范强一直在旁边待着。他知道他的校友其实是想独吞那些伪币。考虑到他把父亲留给他的瑞士手表留在那里(当然,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从会计的抽屉里取了出来),又说了一大筐好话才借到钱,他就帮着皮鞋商说:“哥儿们,干吗要刁难人家呢,只要人家把钱付清就行了嘛。我们的广告上是怎么说的?奥斯卡,上帝的家园呀!”后来,会计就把钱还给了他们。再后来,他就夹在他们之间,混到了软卧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