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三桶   (第3/5页)

我仔细回忆我们交往的过程,试图找出一些能够让我相信他这种变化的早期迹象。记得当年我们几次谈到1989年出大名、后来又发大财的几个明星学生,叶欣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切齿痛恨。当然他这种情绪毫不稀奇,也不说明任何问题。再有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讨论文学。那是2001年元旦过后,刚刚宣布旅居巴黎、被称为“老高”的华人作家获诺贝尔文学奖。那天晚上我和叶欣在唐人街吃面,从未见到他如此激愤,几至语无伦次。叶欣喝了好多烈酒,走出小饭馆,突然放声嘶喊:“你他妈的西方!西方!!!”一条雨蒙蒙、空荡荡的石板街上,响彻他的吼叫,把两个拎着红塑料袋下班回家的广东阿婆吓得不轻。

后来叶欣对我说,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一事对他的刺激之大,不亚于14岁生日那天听说林彪的飞机爆炸。既然巴黎—斯德哥尔摩—西方价值的圣殿都如此如此,那么我们几十年悬梁刺股研读现代、后现代不完全是扯淡吗?

我小心翼翼地对他说:“《灵山》和《一个人的圣经》我也读过,不觉得有多大趣味,但至少有些段落还是不错的,总比国内一批官家写手要出色一些吧。”叶欣不耐烦地说:“当然,当然,我对老高绝无偏见。但是,若你还愿意把诺贝尔奖当作人类文化的荣耀象征、西方文明的崇高载体,那我就万万不敢苟同了。”

沉默良久,他又说:“我偏爱俄罗斯文学,这你知道。经历了多少战争、革命,永远关注大地、心灵、信仰和彼岸。我们中国人获这个奖,对我来说,应该意味着我们有了像托尔斯泰或索尔仁尼琴那样同等级的精神巨人,从我们煎熬和堕落的苦海里,射出耀眼的光,照亮整个人类。达不到这个高度的话,对不起,这奖别给我们。别对我们居高临下、量体裁衣,别由你一个白种老婆娘为我们五千年的民族特制一套小儿样板戏,别侮辱我们的眼力!你这不是光芒,不是审美,你这是文化衍生品、创业板上市、营销和公关、跨行业投资!别以为我们看不明白!你玩这个,从此以后,文化领域、精神领域,谁跟你西方人认真?除了二百五!”

我以为,那件事虽然与叶欣的直接利害全然无关,但确实摧毁了一个他多年来小心呵护的精神寄托。这份朦胧天真、或许过于虔诚和偏激的内心寄托,看护着他扛过了早年从俄罗斯到欧洲的万般磨难、辛劳、屈辱,就像历史上无数先人心怀感激、从容地接受流放或苦刑。

从此以后,叶欣进入了精神的中年。从那里走到“天降大任”和“英雄阶级”,又要经历怎样幽秘的内气转换、起承转合,就不是我所能想象的了。但我有一个预感:即使见面,恐怕仍然无法填平这条狭长寒冷的沟壑。他和我玩的大约不是同一种拳法了。

根据要求,我提前一天到达华盛顿,和大学的另一位老副校长、项目主任以及女秘书会合。头一天上课的老师,在前届政府是新闻发布官。副校长请他一起吃晚饭,听他聊对下一轮总统选举的预测,还有第25次访问北京的最新印象。前新闻官对中国发展极其乐观,其余听者皆频频点头。酒足饭饱,我自告奋勇,跟着中旅社大巴去达拉斯国际机场接机。

胡须没了,头发稀了,脖子粗了一轮,眼神依然锐利,步履依然矫健。叶欣先看见我,高喊一声,热烈拥抱。对周围满脸倦容的中国官员们,叶欣介绍我是他从前练功的师弟,这么一来大家都非常开心,拉着手说“请多照应”。之后提取行李、介绍酒店和明后天的安排。上车之后,叶欣不再与我说话。到酒店后,我帮30个人领取房卡,又一番折腾。找了个空档,叶欣把我拉到一边,说忙过头几天后,找机会吃饭,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