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三桶   (第2/5页)

叶欣本人走出中国的历程,与80年代末席卷欧亚大陆的那场民主大潮直接相关。可是那几年里,从莫斯科的郊外市场到万众欢腾的柏林街头,一直到脱离难民营以后无数家德国中餐馆后边的厨房或简陋宿舍,叶欣接触了无数华人。那些经历,完全动摇了他对于民主曾经炽热的信仰。

好几次他对我说,各国各族都有渣滓,黑白红黄,他都打过交道,从未见过的无赖、狡诈、粗鄙、恶俗、谄媚和凶残。比如,一条优美典雅的林荫道尽头,一座楼房的拐角,楼梯下面的地下室里,十几号人窝在下边,吃方便面,睡地铺,做衣服,做拖鞋,两个月不上楼见阳光,干得死去活来,赚了几百元钱便兴高采烈,还为一点儿小小的权力互相争斗。这种情况不是特例,而是常规。若非亲临其境,无法想象那每日每时的龌龊与惨烈。而一旦经历,对所谓五千年文明、制度设计、公民素质那种空话屁话,不能没有全然不同的体会。

我对叶欣说:“这不就是你的故事吗?从80年代文化热,到莫斯科枪战、东柏林的温州老板黑工厂,再到金门公园上空的蓝天,这正是我们的八卦旋转、乾坤太极。”叶欣说:“我向何处去、祖国向何处去,问题并没有解决。我写的只能算笔记,完整的、记载一代人心灵历程的小说,还是出不来。”

以后我们慢慢就不再谈文学。叶欣读完硕士,娶了贤良的广东姑娘,生子、入籍,家务渐多。我从太极拳里获得巨大之心理和身体能量,开始计划全球旅行。一开始和叶欣每年互致问候,变化一多,竟失了联系。

当一名翻译,陪同主人或客人进出各种场合,拜见重要人物,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年头一多,变成老翻译了,不论怎样隆重的会见和交谈,都很难产生新奇感。

去年秋天,我又接了一单翻译的活儿,主办大学在波士顿,一座我非常讨厌的城市。过去我跟那所大学从未合作过。

本以为也就是寻常的培训班,接到课程材料以后,草草看了一遍,大约是什么“青年政治领袖交流培训”之类。再看主办方的各位领导名单,大吃一惊。有一位驻京办事处全权代表兼副院长也要陪团前来,姓叶名赛蒙·欣。怎么回事?仅是同名?或者10年不见,现在当了老板?

上网查他的资料,果然开了个人博客。一看头像,准确无误,而且用的是过去的照片:满脸胡子,戴黑框眼镜,颇像一位流亡诗人。

我从他最新的几篇博文里,发现如下论述:“……中国需要民本的、道德的、真实而且自主的文化修复,为民族找回歌声和记忆……这是一个钢铁脊梁的英雄阶级,它与民族复兴、民族最大利益融合为不可分割的血肉一体。”

我马上意识到,叶欣多半也看到了我的名字。在最初的几秒钟里,我甚至考虑,是否要悄悄通知那所大学,这段时间另有所约,不能替他们服务了;或者,是否应当立刻给他发个邮件,表达一下谦恭和对久别重逢的殷切期待之情,顺便做一点暗示:我有充分的诚意,与他竭诚合作,稳妥处理好工作从属关系。要不就干脆装聋作哑,一切等见面再说,看看叶师兄现在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当我把叶欣博客里的所有文章重读了一遍后,强烈的好奇心压倒了其他的尴尬和顾虑。我决定一定得见他一面。叶欣说他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我注意到他开博的时间是2009年,也就是说,在那之前的文章,都不在上面。

一天之内就收到了叶欣的回信。寥寥数字,但热情洋溢,感觉不到丝毫的官腔或戒备。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想了很多事情。也许我太迂腐,总觉得练武修身和为人德性,相互之间还是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和浸润。练武家拳的人,总归偏向于内敛、低调、敏捷、刚勇,虽然也会表现出各种人性缺陷,但无论如何,巧言令色不是我们的架势和拳路。也就是说,叶欣在那些文章里表露的观点说不定出于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