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与心   

我的爷爷王亚南,字渔村,笔名王真,殁于1969年11月13日。

我没跟爷爷一道长大,他的去世,并未让我多伤心。但是我清晰记得,送爷爷到火车站时人山人海,似乎有人帮助,将担架上的爷爷从窗口塞进水泄不通的车厢。我们一大家人,扛着病重的爷爷,去上海寻医治病。两个月后,却抱着他的骨灰盒回到北京。爷爷在我生日后的一天去世,那年我刚满7岁。那个年代,中国的列车车厢大多漆成绿色。

据说爷爷一度从军,曾是北伐军里的政治教官,不过为时甚短。1927年蒋总司令清党,爷爷便卸了军职。之后辗转流连,穷到极时,住在杭州一个庙里,却在那儿结识一位新朋友。两人长谈数日,兴趣投合,乃相约分头协作,奉献数年,一道翻译了德国人卡尔·马克思的三卷经典《资本论》。

出于复杂的心理纠结,我不爱探究爷爷的生平著述。自小如此,成年之后,干脆漠视以至于忘却。我印象中,他是个戴深度眼镜的老头子,从黑色镜框里,凝视着一排覆盖尘埃的老书架。从小学到初中,我屡遭欺凌乃至于殴打,同学称我为傻瓜、呆子。究竟为何,至今没太搞懂,并无证据可以确认此事与“文革”有关。无论如何,那段童年的不愉快,更让我从情感上远离了爷爷和他的书架,尤其是那张严肃的黑框照片。

多年以后,我自学俄语。可惜断断续续,磕磕巴巴,终未学成。但有一个短句,格外生动,我非常喜欢。它的古怪押韵,伴随其他几个语种的感叹词或口头语,一道潜入我的下意识:Что-тоне так(Chtotanyetak)。怎么翻译呢?或许可以理解为一瞬间的不祥之感。情人私语、长官约见或独自出行,都可能在某一时刻忽然一阵冰冷,感觉前景不妙……就那么一种动物性直觉。我从小学到中学的惊恐生涯里,类似的预感连续不断。每次重新分班,被老师搂着肩膀,面对一屋子男孩女孩:这位是新来的王——同学!大家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几十双眼睛望着我,不知谁低声叽咕了一句什么,孩子们哄堂大笑。我涨红了脸,慢慢走到自己的新座位。

升高中以后,我基本上不再挨打。中国恢复了高考,在我生命前景的地平线上,出现新的曙光。35年前,感觉像是昨天,我亦这么走完了大半人生。我没有更早地关注爷爷,他的经历、劳作,他眺望过的海岸、天空。这件事,让我比较伤感。之后,我先去了美国,后来走遍欧亚大陆。终有一天我发现,不少我去过的地方爷爷也去过。我好想问他:80年前,那儿的人是什么表情,和现在是否有很大不同。爷爷一生笔耕,是为了向中国人介绍一种新的学说。按照我的粗浅理解,马克思主义关注的核心,是社会制度之形成和变迁。在几十年的游历之后,我想对他说:我也仍然关心社会制度,因为这话题有趣,而且决定许多人的命运。

可是在我看来,制度首先是一种无言、共享的精神能量。比如我的小学课堂,孩子们出自默契,不约而同地立刻晓得要追捧谁、排斥谁、打击谁,靠的完全是集体无意识和近乎动物性的群体本能。又比如我到美国之后,遇到过一位12岁的华裔女孩,她对我说:以后绝不嫁给黄皮肤中国男人,一定嫁白种人。她眨巴着两只大眼睛,那么看着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矫饰、伪装或者敌意。这才是社会制度,或者说,这才是所谓制度的真实本源。然后才有政治经济学、量化分析、民主或共产主义。

1927年秋天,爷爷坐船,顺长江东下,花几天时间,从武汉慢慢漂到南京、上海。我无法想象,85年前的长江水,它静静的波纹,在清晨或者黄昏的天空下,会是一种什么颜色。或许淡漠、灰暗,可是没丢掉千百年来不变的清澈。泥土、水和天的颜色,渗透于各种社会制度的内核;它藏在女人或孩子的眼神里,在一切人们不经意的细节和背景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