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兆   (第3/4页)

然而,如此剧烈、彻底地摧毁人们早先形成的习惯性依赖,而又不指明新的具体路径,使得人人都无所适从。历史证明,苏联执政集团无力在一种开放宽容的民主语系中维持运作,管理架构、物资流通和镇压机器一并陷入瘫痪。

人们忽然意识到,苏维埃体制宣讲的某些观念碎片,经过篡改、变异,事实上浸透于最后那一两代苏维埃人的内心,比如友爱互助、淡泊功利、对纯科学或纯艺术的敬仰和渴求。这种不太适合市场竞争的集体心态,与当局的僵硬、伪造和虚饰,形成微妙平衡。两者间的关系,并非简单的压迫与被压迫,其实还有复杂暧昧的相互欺骗、恐惧和共谋。

戈尔巴乔夫认为,用突如其来的诚实取代几十年的欺骗,可以建立新的、更为明朗的社会平衡。这种理想化假设在现实的人类政治史里,很难找到成功先例。事实上,改革开放4年之后,戈尔巴乔夫说什么,西方领袖们还听一听,在国内没有人听了。

1999年,奥尔嘉嫁到美国犹他州,成为摩门教徒。一年后,伊琳娜悬梁自尽。廖沙娶了日本姑娘,迁到名古屋。原来“自费地质勘探队”的那群朋友,有一两个出国;剩下的,倘若没有因为酗酒、商业纠纷或其他不明原因死掉,基本上穷困潦倒,惨淡度日。

20年后的圣彼得堡,准备建一座50层高的国家石油公司(Gazprom)办公大楼,曾有微弱的抗议声,但迅速被消音了。市中心颇为繁华,游客不断。来来往往,坐在咖啡馆里的,大多是近年迁来的外省新富和他们的情妇女儿们。有足够证据可以表明,对这一部分人来说,生活比过去好太多了。

苏联70年的社会主义,同新中国早期的社会主义,气质上十分不同。深层次的生活观念、文化追求、气质和内涵,不在同一个范围内。新中国早期对“阶级斗争”如此强调,而对“人道主义”如此忽视,反映出内心里对某种生活旋律的厌憎、反感,也许还有嫉妒。生活不允许平静和梦幻,时时强调残忍的现实,持续不断地斗争,消灭对手,还“踩上一只脚”,大手笔“崛起”。

无数人的幸福和生命,在一个大棋盘里,不值半个铜板。两种价值底色的深刻差异,将宣传色彩很重的苏联战争小说,同1966年“文革”前出版的所谓文学作品做个比较,就可一目了然。

1991年的易帜,有无可逆转的内在动力。在今天的俄罗斯,我没遇到一个人将其称为自由解放,除了媒体精英,或漂游逐酷的美国混混儿。另外一群流氓恶棍上台,如此而已。“震荡疗法”、掠夺式私有化所包含的残忍与偏执,与20世纪30年代集体化大饥荒并无实质区别。谁都确信掌握了绝对真理,振振有词地强求他人为自己那套说辞付出几代人的牺牲。

无可否认,苏联政权畏惧批评,非要把所有的异见分子关到集中营里;还有柏林墙,由手持冲锋枪的士兵守着。何至如此?让大伙儿来去自由,走走看看,翻翻黄色杂志,政权就要垮?社会主义就要完蛋?无可避免的结论是:统治者不相信自己标榜的主张具有丝毫真实魅力。一打开门,大伙儿果真全跑了。

要控制一个社会,禁锢人的感情和思想,古老的大一统方式大家都熟悉,不用详细讨论。但有新的方法,无须废黜百家,独尊某种单一的思想。怎么办呢?将一切意识形态、时尚和大众潮流碎片化、相对化、泡沫化,并根据广告效率最优原则,将一切信息语言加诸大众草根,雷人雷语式的脱口秀、咆哮体。这种经营模型,大体上仿照犹太国际传媒或虚拟金融。如同今日圣彼得堡任何一个游客购物中心,里边有文身刺青、女性自慰品、马列旧书、苏维埃革命徽章、格切·瓦拉头像、仿造的藏传佛教唐卡、政客丑闻小报、明星情变回忆、先锋发型介绍。昂首阔步进来观赏的小城愤青,无须担忧被谁剥夺自由。不论他抱有何种颜色的极端观点,从统计概率上看,一个小愤青未来发展的总趋向,是变成购物场内与他人全然雷同面带痴笑的一个正常消费者。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心灵和语言荒漠上,自由成了一个恶毒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