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兆   (第4/4页)

你很难期望孤单、脆弱的个人,能够逾越一个如此无情的历史进程。被吞噬是无从摆脱的沉默宿命。晚期资本主义“酷毙了”的社会,滋养不出如同帕斯捷尔纳克或索尔仁尼琴一样伟大、清醒的先知和语言修复者。如老年痴呆症患者一般,逐渐趋于偏执、健忘、口吃,身上发出腐臭,沉睡的灵魂随着脂肪过厚的身躯一道,倒卧不起。不论是“交易家/对冲家”群体还是战战兢兢/高高兴兴担任他们奴才的愚盲大众,概不能免。因为丧失了语言和记忆的弱智化蚁民,不能够拥有面向末世所必需的从容和内心尊严。

不止一次,在飞机上邂逅刚从北京返回美国的旅客或商人,谈及观感印象,我听到如下回答:中国好有生气!看起来,大伙儿活得顶快乐!长城真美!好多小汽车啊!确有一种向上的活力。

如此乐观的正面评论,来自红光满面、兴致勃勃的美国旅人,让我张口结舌,黯然无语。没有理由怀疑人家的真诚,但诸如此类的粉色语言,远不能驱散聚集于我心中日渐惨淡的个人偏见。事实上,它的作用恰好相反。中国人活得快乐?先生,您可真有意思!如何获得了这样的印象?

必须承认,我的天性趋向于偏执悲观。任何关于快乐和幸福的热情宣布,都会让我想起一个婚姻濒临破裂的白领女人,做完瑜伽、桑拿,容光焕发,约了女友一道去逛名牌商店。

我没有权利藐视美国游客的判断能力,正如没有人可以批评我对圣彼得堡的感受。说不定他们是对的,我是错的;尽管我懂一些汉语,而他们不懂。快乐或不快乐,总归是很难讲清的一件事。它涉及神态、气味、天边的云、内心的底色。水喝下去,冷暖只有自己知道。

我的习惯性悲观,并不局限于远处的祖国。在美国住了25年,眼见这个梦幻国度从一种样子,变成另一种样子。到了2011年,不再有多少人继续误解从四面八方慢悠悠飘洒而来的黑色预兆。年复一年,渐渐密集:虚胖、迟缓的身躯,空洞、呆痴的眼神,绵延几千米的巨型停车场,空旷、憋闷、干涸、窒息。来自各地的游客,欧洲、东亚、阿拉伯,对此都有所感。非常有趣的是,唯独来自繁荣中国匆匆到访的官员客人,对一般美国人清楚写在脸上的情绪,似乎视而不见。他们忙着去奥特莱斯,买蔻驰包,众口一词地称赞美国绿树多、环境好、人素质高。

误解总归来自双方,否则何谈“中美互补”?一个社会的底色,与统治集团宣称的意识形态,不是同一种概念。有时意识形态无可指责,但底色逐渐苍白萎缩;有时恰好相反,意识形态僵硬甚至黑暗,但社会的深处,暗藏着明快、晶莹和温暖。

你可以在几个月之内,通过几本小册子,初步熟悉一种意识形态;但是认识一个民族,则需要多年的浸淫。其中一个关键部分,是感受那个民族过去和现在的语言。难以厘清的纠结还在于,一种意识形态,有时会成为民族语言脊背上的转基因驼峰。两者同体共生,但是负重前行的母体因之而骨骼扭曲,失去了她固有的矫健,或神韵、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