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故土一拍两散   

2003年秋天,默多克先生访问中国。七八天的日程,排得很满。有一项重要活动,是在中央党校做讲演。确切的题目,我已记不太清楚,好像是“文化作为品牌和产业”。讲台下面,几百位老师学生,目光炯炯,神情肃穆;他们对媒体大亨的所有想法,表现出强烈的关注。我正襟危坐于默多克先生身后,担任全程翻译。

连续几天,尾随着默多克先生和儿子詹姆斯一行,在北京城转来转去,拜会官员,接受采访。熟悉翻译行业的朋友们都知道,那些正式会见、午宴晚宴,多是例行客套,其实格外轻松。可是在党校的欢迎式上,我还是差点出了大洋相。

当时,致欢迎词的一位官员,射机关枪一样背出一长串专有词语。无限漫长的两三秒钟,我张口结舌。几百双殷切但严肃的目光,齐刷刷指向默多克先生和我。从那瞬间浸透骨髓的绝望冰水里,我骤然窥见语言的大无奈、大幽默。总而言之,某些概念在任何西方语言中永远找不到对应的词汇,无论我怎样翻译,默多克先生也弄不清所以然。事实验证了我的机智,老先生和听众们脸上没有浮现出错愕的表情。没人在意我对中国政治词典做出的飞跃性篡改。

90年代初,我刚从纽约搬到加州。那时,我的汉语大幅度退化;偶尔用中文写一封信,读起来像70年代的初中生作文。交了一位新朋友,是刚到美国不久的中国作家。有一次,我对他说想回家,回中国,重学汉语,找回被我摔破的那一半灵魂。作家朋友听了,眼睛发直,最后吐出两个字:我操!

吁出一口痰气,他恢复了谆谆教诲的耐心,对我说:“你既然英文这么好,就该全心浸淫于西方文明,回去干什么?你以为那地方出的文学还值得一读吗?”我没读过多少文学,不论中国的还是西方的,自然是哑口无言。

十多年后,我专程赶到北京,坐在台上,协助默多克先生解读符号与文化的相对性。这些热情的听众,将成为未来的部长、省长,甚至总理。不论出于恶作剧还是无可救药的拙劣,翻译能够让垃圾被视为精品,或者把金子混同于垃圾。

过了这么些年,已经萎缩的母语,在我身上死而复生。我终于理解了当年那位作家朋友。他从未学过任何一种外语,因此过分信赖被翻译过的词句。在他的想象中,完美无缺的西方文明,与身边坐着的默多克先生和他的“新闻集团”,早已不再使用同一种语言。

遗忘母语是一种奇特的经历。出国以前,有人对我说:别再回来,忘了这地方。那是80年代初,还没谁听说过“南方讲话”和“海归”。有些偏激情绪,传染给敏感青少年,也顺理成章。还有人教我少和中国人来往,只管融入美国人的社会,这样英语提高得快。我就听从这劝告,恰好学校里几乎没有中国学生。没过多久,我就患上了在异国待久的人都熟悉的双面变态:说英语时,我是一副样子,一种神态;偶尔讲汉语,我又成了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人。

内心和人格分裂,很不舒服,一点儿都不浪漫,尤其对一个年轻人而言。时间一长,心中生出各种不可理喻的愤怒、焦虑,还有近乎变态的欲望。英语的我蔑视汉语的我,而汉语的我沉湎于羞怯、自闭和莫名的仇恨中。我的朋友多数是白人,他们会问我出国的经历。为了避免难堪的沉默,还有顾左右而言他的羞辱和尴尬,我编造各式各样的缩写版本。时间一长,自己都忘了哪种版本更贴近真实。

慢慢地,在我能记起的日期或事件,同与之相伴随的各种感情之间,隔开了一道又黑又深、无法填平的沟壑。我可以谈起某件事、某个人,比如我少年时代的挚友,或者喜欢过的女孩,以及第一次性爱;或者写检讨,被留级、开除,还有许多我永远无法面对和消除的耻辱。当我说起或想起那些事,好像那是另一个人的事。与我同名的那个倒霉年轻人存在于过去,他的感觉或欲望我无法理解,他与我毫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