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老人(第2/5页)

“就顺着山坡一直往上,翻过那边的岭子,往东南去了。他们说要到山下的富裕村子找活做……”

他们说的那个岭子就是砧山。丘陵和平原之间确实出了很多企业家。我想他们很可能去那一带打工去了……这一次曲曲折折的寻找让我心里生出了阵阵感动。我在想: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藏在什么角落,我都要找到你,你这个额头鼓鼓的小姑娘!

就像身负使命,就像苦寻亲人,我在山隙间边走边问,无法停歇……我只是走着、走着。

2

一连几天都在砧山和鼋山之间奔走。这是一个极为贫穷的地区,每一座村庄都小得可怜,使人一打眼就明白这里压根不可能招平原人打工。但不知为什么我却迟迟不愿离开。这个地区以前很少来过,它离开大河太远了,也远离了大路,自己过着一份沉寂的日子。这里差不多看不到一根电视天线,也听不到一声引擎。一辆又一辆的手推车、地排车和马车都在盘山路上缓缓移动——从天蒙蒙亮一直到太阳落山、到深夜。车轴发出了尖厉的吱扭声,有时这声音可以传到山的另一面。从距离上看,他们与比较富裕的那些开金矿的村子仅仅相隔二十多公里,可这儿的人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进了村子可以发现,年轻人的打扮还停留在上一个时代,姑娘们在这个秋天还仍然穿着花布中式夹袄,那种蹩脚的剪裁制作使一个个人看上去就像穿了什么拘束衣,两只手臂要被一股力量往上牵拉着。这样的衣服多少会遮掩和抵消她们苗条的美。每个人都在匆匆地奔走,两条迈动不停的腿带动着宽大的裤脚扫来扫去。她们一生都在山间奔走、忙碌,为一口吃食流尽了汗水。她们的青春停留得很短,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看上去就像三十四五岁的样子:脸上没有光泽,眼角的皱纹一道连着一道。那是被日光、被冷风和汗水给弄成的。她们一生最重大的变故、最重要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就是婚嫁。可是她们出嫁的范围最远也只是到山岭的另一面去——在她们眼里,平原或是砧山以南的林河白河地区,简直就像传说中的外国一样。一台小小的收音机、一支别致的手电筒,或者是一座石英钟,都让人新奇。那种早已过时的棕色军用人造革皮带,往往成了一个小伙子的珍物,他们与人谈话时,手指就放在闪闪发亮的电镀皮带扣子上,一边抚摸一边回答问话。街巷上坐着马扎晒太阳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他们谈论的事情至少是四十年以前的了。各种各样的古旧传说被一遍遍品咂,兴味盎然。如果有外地人走近了听一下,都是一时没法明了的话语,既支离破碎,又深藏秘密:“真人不露相哩,到后来,八个司令都让他灭了。”“三爷他二儿坐了龙廷。”“散尽了家财赊回了金身……”等等。每个短句背后都连接着虚实参半的长故事……

只要走进村中,照例有一些男女老少围上来。他们端量着,在心里评估:这人哪,哪儿来的?官衔多大、背囊里是什么?要到哪里去?很少有人迎面搭话,他们只是凑到一块儿,壮起胆子研究生人——当走过去问他们当中的一个,向他打听点事情的时候,他会像见了可怕的动物一样,往人丛后面钻挤躲闪。这里的老头子也像姑娘一样羞涩。而那些姑娘又躲在老头子后边看人。这情景让我想起了在更远的大山后边的那些贫穷山村。这儿的世界任凭外边怎样变化,总是很少被触动和干扰。这也是大山里的不幸和有幸。在这里,仍然到处可见那种久违的平和与温顺,看到乐于助人的美德。这里很少丢东西,大多数家庭和睦而贫穷,老婆婆差不多都抱着一个猫。狗很瘦,它们一步不离地跟在主人身边——主人注视你的时候,它们也昂头盯你,主人转过身,它们也转过身。它们的兴致和主人几乎完全一致。这儿,所有的家养动物都与人的生活节奏相似,也同样地闲散、贫寒和自由。猪像狗一样满街走,而不是固定在圈里,它们都认得自己的家,总是按时跑回一个个小院里。如果它在街上遇到了自己的主人,就凑过去,在他们的腿上蹭痒,仰起脸来哼几声。所有的动物都看不得生人,一见了生人目光就变得冷峻起来,浅浅一嗅,一会儿就没了影子。那些光溜溜的满身泥污的娃娃就与这些动物混在一块儿,一起惊呼,一起奔跑,然后站在远处向这边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