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太阳出来,我们的火车喀嚓喀嚓穿越在你们最美丽翠绿的田野里,九月的英格兰,九月初,大干草堆随处可见,骑着自行车在铁路道口等候的人们,看着我们的火车隆隆驶过;梦幻般的一条条窄小的河流,显然哺育着它们流经的村庄,仿佛包含着吗哪 [1] 的水;树篱也是一道风景线,戴着沃尔特·皮金 [2] 帽的老太太正在修剪村舍的灌木树篱;我一直想看看整个英格兰的山水风貌,可是只能站在邮车车门的窗户前热切地向外眺望,因为三百多名澳大利亚人坐在车厢地板上抽烟,高声嚷嚷,玩掷双骰子赌博游戏,士兵嘛。火车被挤得水泄不通。轰隆隆,我们进入了灯火笼罩下英格兰的夜晚;轰隆隆,伯明翰,曼彻斯特,你称它什么都可以;早晨,我在车厢地板上熟睡,全身肮脏不堪,像所有其他的士兵一样蓬头垢面,但是我们都不在乎,因为我们休假来到了伦敦城。

在那些岁月里,我非常熟悉地铁,所以我从火车站出来,乘了地铁直奔特拉法尔加广场 [3] ,我知道它靠近皮卡迪利广场 [4] ,可我想看鸽子,出于某种原因,还想看特拉法尔加广场上的纳尔逊 [5] 雕像。有个孩子给我擦了擦皮鞋,我在美国劳军联合组织俱乐部里把自己打扮得整洁漂亮,开始在这个温暖的城市里四处游荡,心满意足,我甚至还参观了一个先锋派绘画展览,聆听了伦敦当代知识分子讲述他们如何继续进行在他们血腥历史的地图上任何战争之前、战争期间和战争之后已经成就的事业。

随后,我漫不经心地四处闲逛,看看招贴海报,决定傍晚去皇家艾伯特演奏厅 [6] ,观看那里的人们演出柴可夫斯基的作品,由巴尔比罗利 [7] 担任指挥。我因此而去了海德公园,心里不断寻思:这个公园是以海德先生命名的吗?那么杰基尔博士 [8] 在哪里呢?当你年轻时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那是很有意思的,尤其是在英格兰,尤其是你在里亚尔图剧院看了所有那些电影之后。

音乐会正在进行,我坐在楼厅里一个英国士兵的身边,他拿出一本诗集,是托·斯·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他说这些诗歌好极了。我也很喜欢。坐在我右边的是一个带着一个扁平小酒瓶的美国士兵。演出中间(天知道在那些岁月里,我怎么能坚持从头到尾听完每场音乐会,没上一次厕所,没吃一块三明治或喝一杯饮料或到户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当巴尔比罗利大声说:“你们都能听见,外面响起了空袭警报,今晚伦敦正受到纳粹德国空军的空袭。我们是继续音乐会呢还是下楼进防空洞?”全场掌声雷动,“不理它!继续音乐会!”于是他们继续演出。不过,我是幸运的。这时正处于不列颠真正的空战之后,皇家空军和加拿大人狠揍了戈林 [9] 的纳粹德国空军,请注意,此时正好是下一轮报复空袭开始的前夕:火箭推动的超级V1炸弹,更不用提稍后的V2炸弹。我到英国的时候,正好是空战的间隙期。

有趣的是,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机会在任何地方目击空袭,甚至在大烟囱上画了三个大叉的“乔治·威姆斯”号上也没遇见,一九四二年途经格陵兰的斯匹次卑尔根群岛时也没遭遇过。我猜,美国海军航空部队把我给裁了,原因也就在此。

言归正传,音乐会结束后,我们都拥挤着走出皇家艾伯特演奏厅,踏进灯火管制下伦敦城的一片漆黑之中,我猜郊区的空袭可能依然持续着,我和《四个四重奏》士兵,还有那个喝酒的士兵,跌跌撞撞一起沿着街道径直朝皮卡迪利广场的酒吧走去,想来上几杯苏格兰威士忌。我们在那里喝酒胡闹,直到后来,天哪,酒店老板居然用压倒飞行员、陆军士兵和水手们叫喊声的嗓音,声嘶力竭地高喊:“先生们,请你们赶紧离开,到时候啦! ”我们三三两两走出酒吧,踏入皮卡迪利广场的黑暗之中,穿着皮外套的妓女不断地碰撞我们,“宝贝儿,我说你……”还有:“嗨,到哪里去?”我周围的人都走散了,最后有个皮外套说她的名字叫“丽莲”,于是我们一起离开,走进了一家温暖舒适的小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