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第5/18页)

“我们将掖在袖口的最后一角夜晚放开,绕过岸边大大小小的船只继续走,全身涂满淤泥。我们的身子越来越重,缓慢无情地赶上我们,我们行经的脚印没有顺畅地追赶并永不可能追上步子。有人边走边哭,拄着的木杖一任点滴到尽头。顺着江边继续往下游去,江水里灌透了阳光,然而我们来晚了,不见鱼儿游,一日日捞上来的水草晒上滩涂,到了晚间可作取暖、照明和铺盖。我们终于租到筏子往深水去,拣个时辰拨了竹篙前行,夜初歇,圆月一轮照两岸,松柏林间石马、石虎蹲伏在黄草丛中,细风悬带一帘雾气。越到窄处越是湍急了筏子。河道转弯河面才宽阔一些,两岸是灯火星点的村庄,河口有石砌的台阶,几个洗衣的妇人瞧见筏子絮絮低语,一些个搓着衣物咒骂,另一些拿水泼筏子。竹篙缠缚更多水草。暗夜更浓,有渔船驶近,隆隆的机动声响沉沉地压伏了渔人的呐喊。我们不理,撑篙的速度更快,呼呼风声急嘈嘈地来,他们更近了,并越来越近,远远的声响又在敲打筏子。沙洲的芦苇,因多了几尺的高度,躬身倒伏。我们的身子抖个不止。渔船靠近我们喊,我们听得见了,‘鱼早没了,没得捞了。’渔船越过我们往更前去,船尾的水花也逐个拍死。我们弃了竹篙静在水中央,水面开始平整。我们在这条广阔的江面漂泊,到过很多支流又退回来,兼又学会了饥饿、生活、杀戮和遗忘。第二天一早,我们继续往下游去,出荆江,入湖南,来到岳阳、益阳、常德界沿的洞庭湖边。然而岸旁的田地消失了,村子消失了,接下去消失的还有大路、城镇、树木和漫漫荒野,衔上来的这条江也跟着消失了。这条孕育了生命、成长甚至繁荣的河流终是退却,慢慢归于平静。洞庭湖岸边的滩涂缩减的湖面犹如我们日渐瘪陷的脸颊,那些因阳光炙晒而龟裂的湖床托着搁浅的小船、筏子、鹅卵石、苔藓、灌木丛和野鸭蛋。昨夜的渔船,好似湖水突然退去时歪斜了半截身子仓促插入淤泥的腹部。一枝枝火焰在我们心头燃烧。我们确实来晚了,又拖垮了行程,更没料到今年的枯水期袭得这么早,连鱼子也捞不着。尽管我们没气馁,尽管我们有的是时间,却是摊开了等待的面积。我们蹲伏在南方,只需要闭上眼睛,捂住胸口,不松弛地等待,我们听见自己身体里的水止不住地扑腾,那水咕噜噜地开着花,顶得脑壳嘶嘶地冒蒸汽。想要歇一歇,却是不能。这身壳里的水早沸腾了。此时我们能够看见它或它们——这心头的火燃得更旺了。一开始我们等待鱼儿的出现,渐渐地我们意识到我们等待的是比鱼更广阔的一场暴雨——有了水便会有了鱼。而我们又在不那么虔诚地祈求老天。扪心自问,当下我们定然歇不住,开始是打牌消遣,可很快乏了味。接着我们开始养鸡,或是斗鸡。我们将养的鸡分为两样:一样鸡,供我们吃食;一样鸡,供我们消遣。我们一路走一路吃,一路走一路斗,好不快活。

“现如今你看我们待这儿,是你的痛苦或我的欢乐。你再看这雨水涟涟,浮浮沉沉,涟漪破烂天,鱼儿水下眠,绝无精彩。我们由北向南,行不过千里,累喘如狗。一切皆有定数,我们终究发轫于野兽的惊讶,止步于思想。起初天地初开,万物蒙昧,你我不明,神明的一声断喝或是咳嗽或是断气,世间灌来森林荒原,河流山川,戈壁沙漠和蓝天白云。濒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险境边沿借来神明的一次叹息,我们于混沌中初生,睁开眼睛,肉体新鲜而痛苦。我们在生死未分的天地间行走,不舍昼夜,攀爬山川,砍伐树木,蹚碎鱼脊一般的河流,又吃过鲜花和草根,于荒野漫露间被贪婪和欲望的蛇口咬伤。而我们挨上的不是惩罚,是恩赐——神明施罪于死亡时又给我们性欲的恩赐。我们太过长久的生命终被斫断,由此,人类的时刻在开始和结尾处无缝衔接,学会了死亡,也迎来了火种。泯灭爱情,接来性欲,我们的生命开始一茬又一茬的新生和死亡,开启繁殖时代。我们就这样来到这儿,有白昼和黑夜;昼有白云,夜有星辰。由野蛮始,咬住刀耕火种,进化到文明,凭靠弥存的农耕文明填充我们这一茬又一茬的身体,繁衍至今。我们的身体是一座粮仓,不但装满了粮食和文字,更装满了灵魂和性欲,用以抵抗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