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第6/18页)

“这番攀扯只是借口,时日长了,腿脚奔劳之苦,心下荒凉之叹,亦难消解,我们的性欲早炽,不为繁殖,只逞一时欢娱。岸旁夜间挂灯的妇人家均是好去处,我们一次次钻入她们的被窝,待到破晓才归来。这等事独不见老三根的影子,我们每次软软地踩回滩涂,树木山石还都有蓊郁洇润之气,只瞧他守在青石旁,眺望江河尽头,好似大江出现之前已随时间参与进来。他几乎摆脱了肉体的牵绊,严格遵循自己的准则,不曾放纵一回,也难容他人混账。他正言厉色,赖我们寡廉鲜耻,往往揪住我们的话头一把撅折了,撂地上;总直直地挺着脊背,灰发凌乱地桀骜难驯地竖着,尽力争辩,冲撞几个来回,毫不妥协。随着他愈来愈难相处,我逐渐明白他不被接纳的缘由,然而这缘由又是唬人的。渐渐地,我们不堪其扰,又难搪塞,任他自虐式的孩子般胡闹一通。他总说,‘你们的身子经了这般败坏,扎出一个个窟窿眼,漏尽了精气。’我们终是没忍住,讥嘲他,我们虽即刻住了嘴,但为时已晚,他已然受了挫。每个清早起,他总是做梦,那个清晨,他醒来突地放声大笑,仿佛被这笑声击倒,一节节地瘫倒在地,似乎这笑声一下抽走了他的脊椎。那飞身离去的脊椎化作一列火车,一路向北,开往家乡去。是的,他想家了,谁也阻不了他似的。

“有一回,我从水做的身子上折回,半路遇上他惊慌地走,遂悄声跟上。他绕过大树走上岸旁凶险的小径,荒荒的河床枯了草、摆了风,另一头的墙拐了他进村子,再走出时,忽然开出一派明亮,有个破屋子,门锁早蚀烂了,香樟树的枝叶嵌满砖墙的破绽,而西墙的豁口太大,他跳进去,青天盖顶,横梁杵着山墙,角落烛台满是灰尘蛛网。他蹲那儿藏了东西入怀。我蹦出来,说,‘可逮着你了,藏的是什么?’他只是淡淡地别着笑,并不做声。我明明瞧见了。我说,‘你藏的是什么?’他踏出屋子,步子格外迂缓。我跟着来到屋后的另一片天地,大而旷。他目光炯炯,说,‘你瞧。’我后退一步,脚跟抵着地,使视线宽阔了一尺,这是一方又一方的池塘,与野生的江河湖海不同,它们修葺得规矩而得体。我说,‘这,这池塘?’他说,‘不对,不对,这是鱼塘。’我说,‘可里面没有鱼。’他说,‘池塘有了鱼也不会叫鱼塘。’天色渐亮,他满面倦色,头发却发着清晰的亮,那试图混淆前景、中景和远景的双眼燃烧着坚韧的痛苦。‘我藏的什么?’他问,言辞冷峻。他说,‘我藏的是日子,算算日子,该回去了。’‘可我们还没捞到鱼。’‘捞不到鱼了。即使到了雨季,也是鱼的繁殖期,我们不该断了鱼的后。’

“第二天清晨,他醒来突地放声大笑。是的,他想家了。横竖要走,央告我们也走。我才不信他的鬼话咧。他说,‘日子到头了。’我问,‘什么日子。’他不肯说,只说昨晚做了梦。我说,‘你不天天做梦吗?’他说,‘昨晚梦见许多鱼,许许多多鱼儿游。’我铰不透他心思,说,‘这是好兆头,干吗要走?’他说,‘你不明白,这些鱼都有尾巴。’虽是黎明已至,夜晚仍藏身于凉意中滴滴答答落在我们身上。我说,‘是鱼就有尾巴,哪有没尾巴的鱼。’

“见我们不睬,他自觉没意思,索性生疏了。有时他总坐着,或林间或道旁,于燥烈的空气、干瘪的白昼和钝刀似的阳光之间,纹丝不动,直到天又灰蒙蒙的。我们知道他会走,而他也真没冒什么风险地离开了。与我们的预期不同,他离开时并不无声无息,更没分外张扬,他就那样安稳、坚实、充满力度地迈着步子,既不匆忙又不凶暴。我们都瞧见了,还以为他只是去劈柴,他已经砍了三天的柴禾。他的神情既谦卑又自豪,穿过那条小径,遇到阳光的直射时还特意停了一下,此刻光线的视野内尘埃难定,天地也为之舒张,一切都那么平常。后来听人说,他绕道常德第二个天亮才到长沙,逃票上了火车,未过湖北边界却被赶下来(是的,他因为没票被赶下来,狼狈不堪)。此是深秋时节,铅色通天,他搭上卡车或三轮机车一路往北,奔波三个月才到家。进了家门顾不上歇脚,闭门三天三夜不见人。我们尽可能地嘲讽他的半途脱逃,强加于他起码的耻辱。他临行砍出的枯枝够我们烧上三天三夜的,后来的三个昼夜当我们逐渐接受他的背叛(像是一个坟头要过很久才会平整,跟周围一般高的平整一样)并一再获取他为我们备好的热量时我们才各自拼凑起他的脸;直到这当口他的形象才一下子击溃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