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第4/18页)

“这人奇怪得很,我们都叫他老三根,为啥叫他这个嘞,没人说得清。我们一块去南方捞过鱼,希望能捞一笔钱回来。没别的,这年头都想多挣些钱,多捞些鱼回来养家用。他嘞,不像个捞鱼的,倒像个捞鱼塘的。

“还没见着他时我早听过他的事,相处大半年竟没能把那事拴到他头上。那事情比他这人还要响当当。这么多年来,人们在不断地衰老,而那事情却犹如山脉凭着历久弥新的优雅,乏味、僵硬地,一本正经、不慌不忙地一再茁壮。这该是故事的结尾,而开头又是没甚乐趣的,你们也知道,自一九九九年上头颁布了退耕还林的条例后,我们更没什么好日子。把这历经千年的农耕路子撇掉,自然没得吃食,我们这些北方佬穷惨了。到这步田地,已不似往日,很多个夜晚,茫然不知何往,想要挣扎着寻出路,却一再为现实臣服。但见万物生长,谁知命蹇时乖,像极了一场老处女隔着栅栏的意淫,硬是物不果腹。人们思来想去才萌生去南方捞鱼的路子。他们坐火车南下,途经河南、江苏和湖北来到湖南或者其他地界。一茬又一茬的人们不上半年已满载而归,一转身又是活人了。起初没人愿意带上老三根,也不说缘由。我本不介意,只是我们人数够用了,再多难免庞杂,更会拖慢进程。但老三根太穷了,有一大家子得养活。他每日跑来三次,钻入人们的间歇,搅扰在里面;赤脚踩地,裤管卷到膝盖,脸膛因栉风沐雨而呈黄铜味道,身后跟着不知道几岁的女儿,后来我晓得她跟她老子一个样。他攥紧拳头,跌进每个人的怒气里,不疾不徐、甚是无畏地迎上每一张严肃刻薄、郁郁寡欢的脸。虽是秋风过耳,阳光的到来依然像切菜,绝无黏滞并泾渭分明地砍亮每张脸。明晃晃的老三根站到我跟前,已不是第一次却恍若第一次,每次我都以为他是越过时间、次数和顺序首次前来。我招来了他,同样也招来了同伴的反对。他们说老三根是个破落户,疏于管制,甚至半途脱逃,会连累了船队网了一场空。而老三根只是看着我,没有蔑视或乞求,没有骄傲或邪恶,更难论温和,只是看着我,起码的情感都没有。我年过四十,在我不大不小的一生里遇见过高尚、无耻、迎合甚至愚蠢、丑恶的脸,从没遇见过这么一张脸,我本可以拒绝他,却没有,好似亏欠他一般。在那愈加冰冷、潮湿的阳光里他像一截枯枝(枝头还噙着清晨的露珠)缓慢走来审视我们一通,然后拎着女儿折身离开,就好像一截转弯的小径离开了我们。第二天出发时他比我们每个人都准时,我们或早或晚,长短不一,他的准时却如标尺的刻度一般。

“于是我们上了火车,铁轨沿途攒起的线索刷出一道道风景,房屋、电线、树木、河流很快成为时间的一部分,每次停站它们被时间提问的次数也愈来愈频繁,捋顺的风景和时间捎来我们到南方。我们每日伛着腰走,一路瞌睡,每一次睁眼道路便窄一尺软一寸,逐渐流淌并消失。仅仅是前一个驮着后一个的影子走,我们也被压坏了,每一步的行走只是屈服于腿脚表达的需要。因此我们不再遵循自然,时而白天睡觉,时而夜晚行进。有次我们路过一片稻田,橙红的太阳悬上头顶,薰风猎猎翩拂,破开叶背又愈合,一片绿汪汪的海洋宛若处子。我们种不得麦子,这儿的稻子却一片丰盛,真想一把火烧了它们。当夜我们几个起夜,老三根老远挡住在路口,他说,‘那稻子还没抽穗嘞。’我们揍他一顿,携着盛气跑去。然而我们灰头土脸地回了来,那稻子正值旺盛的年岁,绿色的稻秆蓄满了水分,泼了柴油也燃不着,老三根却白挨一顿揍。瞧向我们坍塌的气量,他笑起来,那笑零碎地漂在紫青肿胀的脸上并在没有淤积的区域勉强撑起一部分能够绽放的笑的碎片。嘿,这人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