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第3/18页)

“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叫孙桐。”

“你爸妈呢?”她说。

“他们都在家里。”我说。

“你家在哪儿?”她又问。

“申楼镇上的。”

“呀,”她惊讶起来,“我家也是申楼镇上的。”

我真厌恶她,厌恶她的语气和惊讶喘成一口气,就像她瞧见我手上的伤口时说“呀,你的手破了呢”一样厌恶,尽管她还没瞧见我的伤口,尽管我那美丽得像玫瑰一样的伤口早溃烂在我手上。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叫孙海山。”

“呀。”她说。我真厌恶这女人的语气和惊讶。她的语气和惊讶几乎高过第一次,消弭了光亮,并以认不得的眼神望我;望向我的神情,又像望见了自己的儿子,或是愤怒或是泪眼朦胧近乎在掩藏着一种不幸的滋味。

轮上男人了,他也以近乎经不住推敲的样子说话,那表情仿佛不是他脸上的光泽而是扑上的一层粉,那与生而来的自信似乎也已消失,“我老婆叫孙海棠,是你爸爸的姐姐。”

“我是你姑姑呢。”姑姑说着,一次又一次地打哆嗦,像是哭了又像在笑,双手绞在一块,“怎会有这么巧的事呢,怎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这样算来我是你姑父了。”姑父说。

“真没料到,我已有这么大的外甥了。”姑姑又说,她胆怯、小心翼翼又避之不及地转过身,像是她已有那么大的儿子一般悲伤。而当她脸上紧张到恍惚的表情减退以后似乎她的脸也跟着表情消失了。

就这样我凭空添上个姑姑又姑父。姑姑告诉我,我还有好些个姑姑,均离了家乡,抛开曹县,远嫁到别的城镇。灯光遭不住雨寒。他们收留了我,劈张床给我睡,供我吃穿。留宿了恁多个夜晚,雨一直没歇,亦是细雨如绵,亦是夜风初皱,这一场推来送晚若经了一世动荡,自是难消心头之愁。许是突来的一晚,许是那第一晚,这踩得地面咯吱响的夜晚又是上好的,姑姑抓起我的手说:“呀,你的手破了呢。”我手上那朵美丽的伤口玫瑰一样鲜艳,映得灯光昏黄、暗淡。姑父说,“怎么搞的呢?”我没顾得上回话姑父又说,“肯定是那条狗咬破的。”姑姑“哦”了一声说,“都溃烂了呢,得去镇上瞧瞧医生嘞。”姑姑简单包扎一下后执拗地要姑父带我去十里之外的镇上去瞧病。姑父只是淡然一瞥,伤口的疼痛没沁骨反倒溢出花儿来。

大雨挡了我们的出行,雨一直下,不但没消停,甚至有些湍急。

我们是怎地越过暴雨来到镇上医院的,到如今我已记不真切,只知晓我们需要渡过家门与医院之间的这一截十里之遥。我们在等雨势减弱,可这雨却缝得愈加厚密,针脚几乎漫上门槛。这地上的水窟窿映的山映的树映的天映的夜支离破碎的,整个世界都教这水泡软了。我们等不及要走,拨开雨帘,踮着脚尖,姑姑终于找来一辆卡车。他们抬我进副驾驶。我说:“我手坏了,脚没坏,我能走。”可他们的目光只顾焦灼。我们开车上了路,姑姑原本是要跟来的,因是害怕再次进医院而作罢。她目送我们驶进茫茫夜色茫茫雨水里。姑父开着卡车,打开防雨刷拐上亮晶晶的柏油路。但凡车灯之处,道路左边是一碗水塘,右边是另一碗水塘,早把荒野埋盖。这是一辆运煤的卡车,车后头装满了煤块。我问姑父:“你是司机吗?”姑父说:“我是个卡车司机,专门运煤的。”我说:“这些煤会被浇坏的。”姑父说:“煤是不会被浇坏的,火才会被浇坏咧。”我们继续开着,雨愈下愈大了,积水也愈来愈厚,车轮子剖开水,溅醒了一环又一环的涟漪。我们的卡车像是一艘漂在水上的船飞快地往前驶去。可能是雨水浇透了马达,致使卡车抛了锚,我们只能下车步行,好在路程已过大半。“可他们会把它们偷了去,”我说。“他们?”姑父问,“哪些他们?”“小偷们,”我说。“不是,”姑父说,“他们会把谁偷了去?”我说,“煤,那些煤。”“放心,”姑父说,“我们很快就回来。”我们走在没了脚踝的柏油路上,载沉载浮,道路规矩得像是丢失了荒野,周遭的房屋和墙体把这条道切割得犹如一绺狭长而又折来折去的长方体,使我们像是走在船舱里,走在甲板上,又像走在棉花上。走在船舱的水里头我们也因此一下子到达了医院的门口。没料到医院里已是人满为患,人们头碰头,笑啃笑,哭泣磕哭泣,没拘没束,闷闷地躺着抑或垂头不语。他们不但平分了先前的夜,这会又平分了这里的亮,每人头顶那一小撮亮如鲜血高飙。勉强划开一道人的缝,姑父急匆匆撬开每个人的脑壳,逢人便问,才寻到医生。可医生冲姑父撇嘴,命令他去排队。我们排在最后头,约略不久后头又列来几人。在我们前头的不是个安生的主,我认得他,他是镇上学校的体育老师,听父亲讲他本应教语文的,却因是没得空缺兼又身材高大只得安给体育这门课程。他脸上剐亮一道疤,嘴一撅嘘嘘地纷纷地说,无人听懂他说甚。姑父问他得的什么病,他咬牙抽风,却没一丝疯病的模样。疤脸手舞足蹈着抽身离开队伍,我进前一步补上缺。现在,疤脸的身体挂在队伍外面,像是卜字的那一点。而排我们前头的人躺在担架里,昏迷着,胸膛的起伏证实他还是个活物,单单瞧不见伤口在哪儿。有几回,他的脸庞飘来,又青烟似的散尽灯光里,我啊呀一声摔倒在地。姑父慌忙扶我坐上长椅。姑父问我:“你认得他?”疤脸却抢先说:“我认得他。”没人乐意听他胡诌。疤脸仍披上衣裳,瞅准了适当的位置,嘴角上扬,自顾自地说起来,好像不是说给我们听,也不是说给自个听,而是说给担架上的病人听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