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胜利(第4/8页)

我娘若是听了这个定然又是一阵暴怒:“狗屁,就这么个编排法,那光景我多大,哪里晓得偷。”每次我娘如是辩解,舅舅只是“咳咳咳咳”咳个不停。我娘没在这儿,听不到姥爷的诬蔑,更做不上辩护。我娘老早就说:“是你舅舅偷的。”

隔了许多年我娘又告诉我:“你姥爷的腿是被日本子的子弹给撂瘸的。”

我不晓得他们哪个说的真假,也不想晓得,尽管我曾问过舅舅,而舅舅则跟我说:“咳咳咳咳。”这会子他又咳个不停了,跟病了似的。“这会子你舅舅又咳个不停了,跟病了似的。但他却从没歇停过哪怕一会,家里的脏活累活全得倚仗了他,虽然这时候你娘也能帮衬着干点,却没轻松多少。这年岁也比以往好些了,起码能填满肚子。但你舅舅始终没轻松一下,过于繁重的活计几乎压垮了他。你舅舅从幼年到壮年,到了壮年忽然塌下来,任谁也撑不住。害得落了个肺痨的病,那时候谁晓得这病症啊。你舅舅又开始终日咳个不歇了。再过了些年,你娘嫁了你爹,又有了你。你们个狼崽子。你舅舅虽是个哑子,也是个男人,嘴巴坏了,鸡巴没坏,由小到大没尝过女人。自个儿孤零零地闷不吭声地活着,没人瞧得上。到了这等年岁有着同样的七情六欲,遇着个喜欢的人定然也会是个血脉偾张的样子。也更晓得些情事,难免撞见钻玉米地的人们。你舅舅的痨病更重了。他“咳咳咳咳”地咳响了一片田,吓跑了这些个赤条条的男女。这会子你舅舅又咳个不停了,跟病了似的,他说:‘咳咳咳咳。’”

年深好几尺的姥爷被生锈、沉闷的黑暗稀释成由无数个暗淡不一的一粒粒的点之后依旧是个执拗、倔强的鬼魂。他的讲述好似是无穷尽的,我们的倾听也变得无限宽广了,对此我浑身悸动、痉挛。你们每人给自己找了个粉饰过往的正当理由,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像是被一缕阳光或者舞台上那柱探照灯盯住了一样不得已的表演。姥爷的讲述一开始还能勾些怜悯,如今早卸下伪装,早晓得了恶心,火烧火燎的。我期盼能在姥爷的讲述里一点点死掉,甚至是姥爷口里一个早已死掉的人,我却还活着。你们这些可怜的人哪。

讲到这会子,舅舅的故事还不到一半,姥爷却又把讲述岔给了另一故事。姥爷太老了,近乎糊涂得甚至遮蔽了稍许凄色。我们早该晓得,我们来错了地方,并将一无所获。这是另外一个家庭不幸的故事。他家的不幸跟姥爷家的不同,但他们不幸的滋味与姥爷家有着相等的深度而又不同的内容。这个家庭在姥爷口里历经了战争、和平以及饥饿的不幸以后终于来到了吃饱穿暖的年代。这时的舅舅也是个正当壮年的大小伙子了。

这时候天早已慷慨地黑了。这夜仿佛是垂直的,分外的空,又分外的静。原本事物与事物之间的瘪陷也因了黑的存在消弭了不平整。“夜凉了。”姥爷说。我们抬着椅子走,我抬起这头,父亲抬起另一头。我是倒退着的,父亲又得计算好我的速度,所以我们是慢吞吞地几乎是没移动地将姥爷抬回屋里。父亲打开白炽灯,灯光刷亮了我们。姥爷歪斜着—不—姥爷并没歪斜—椅子歪斜着冲向墙角。一种不可遏止的兴致攫获住他,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呼喊,声音响动着撞向四壁,就像他的声音后面还有个声音在呼喊。好几只白蛾子扑打灯泡,好几块几乎是罩了半拉屋顶的影子扑腾下来。

“这屋子坐落在村上几乎是最好的位置—差不多是中央—村中央是一块大洼地,每逢夏季落了雨都会填满,并把多出来的水溢到街上去,溢到每家每户去。那是村里少见的高大屋子,都快赶上树木的个头了,年头也经了好几辈。屋子早破损不堪,却有种桀骜不驯的样子,并是蹲伏着的,屋脊弓一样紧绷着,整个儿跟马上就要被弹到半空里似的。这屋子的女儿打一出生便饱受关注,除了家族荫庇,长相漂亮便是最大的缘由了。她初经人事便是人们性幻想的对象,一处遥远的触不可及的圣地儿。她家虽家道中落,但现如今也算得上阔绰人家,就连那屋子的一砖一瓦即使碎成了砾块儿也是个不肯就范的傲然性子。她爷爷早死了,她爹也是勉强撑着屋顶子,她娘则是个久病卧床身,你们是没瞧见过,那身子瘦削又刁钻,任由那骨头白森森地支楞着,跟一把支了一半的帐篷差不离。她每天早起都到镇上给她娘抓药,早饭前准时归来。虽是粗布衣裳,却掩不住女人的光辉。她抓药的每个早晨像初升的太阳照亮村上的每个男人。正值隆冬或夏日,她只身一人挎个小篮子,低着个头,一路去一路来。大家都冲她喊:‘嗨,采青。’她则低眉顺眼地回一句:‘嗨,建军。’‘嗨,红强。’‘嗨,广元。’然后走过去,一直到家里,当他人瞧不见时,她便开始低声哭泣,引来父亲的呵斥,这才怯生生去煎药。自从待到嫁人的年龄起,她身边没少过追求者,却从没哪个人能让她展眉一笑。她爹定然挑来又选去,迟迟找不到意中人,至少表面看是这样。真是红颜命途舛,哪个料到,不晓得是哪个日子,又不晓得是哪个传的谣,说采青的肚子竟然大起来。他爹气坏了,逼她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她却说不出。这样经了三五个平静日子,又传出这妮子是遭了沈世峰强奸。这流言盘在村里上空久久不消散。沈世峰是哪个?没人认识喽。像是凭空杜撰的人,凭空杜撰的名字。经人打听,还真有这么个人,是个外乡人,离村子几十里,怎会勾连这等事。众人又一想,也只有个外乡人能做出这等事来,便释然了,接着又是一阵咬牙切齿相。等捉了他见官,又是死不承认。也是,你说说,这等腌臜事哪个会承认?可偏偏有人去认了这个腌臜罪。你道又是哪个?你猜得没有错,便是你舅舅。这沈世峰不歇停,采青又挨打不过,只好道了实情,说是污蔑了沈世峰,实是你舅舅做的孽。你舅舅那样子能攀上采青的床?众人哪里肯信这第二场指认,又捉了你舅舅来问,出乎所有人意料,你舅舅当场认了罪。众人又是一想,也只有你舅舅这样人能做出这等事来,平日里大家都看得出你舅舅对采青渴望的劲头—可谁不渴望嘞。他们定然不会让你舅舅娶了采青,你舅舅很快便被判了刑,十多年才出狱。你们早问过我你舅舅为啥入的狱,我哪有这个脸说。之后采青匆匆远嫁他乡,他们一家也早搬离了村子,从此没了消息。只听人说采青嫁了人后生下了你舅舅的儿子,这都是谎言,作不得数的。我真希望他们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