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胜利(第5/8页)

“你是说我舅舅还有个儿子?”

“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舅舅认为是就行了。”

后来回到家,我爹说:“你姥爷老了老了糊涂了。”照姥爷的说法只会更坐实了舅舅的恶行了。我们也奇怪,姥爷还在卯足了劲说舅舅做不出这等事,而他所做出的辩解只能更充足地将舅舅送进监牢。后来我们才晓得,倘若需要这第二件虚假,必定要坐实那第一件。仿佛舅舅是两个混蛋,到这时舅舅已少了半个混蛋似的。

第四天清晨我们快于白昼往西面走,阳光甚至在拐弯处出色地照向我们的后背。这是第三家,尽管房子愈来愈近,我们脚下的步子却愈来愈密,那房子嘞,仿佛挂上我们眼前。待我们真走在这村子的泥街里,墙根又被遮蔽,这街道愈来愈高,房子嘞?又仿佛突然陷下去了似的。我们敲门的动作都没开始时那门便以缓慢的速度敞开了,甚至越到了近前那门越变作一只缓慢爬行的蟑螂打开在我们面前。我们进了门,这里没旁人,偌大的空间近乎是刚刚挽回的碎瓷片所能撑开的容积,只一个年近五旬的妇人坐在椅子里,她的衣服尽管宽松却没有松弛的地方。没等我们说话,她抢先开了口:“我儿子不在家。”她过于庞大的裙子淹没了她胸口以下的身体,椅子也未能幸免。气鼓鼓的裙子所能淹没的体积两倍于她。

“这是卢伟强家吗?”我们问。

“我儿子不在家。”她说。她的裙子不再宽松,而是硬邦邦的,像是冬日清晨皱巴巴的泥街。

“你是卢伟强他娘吗?”我们问。

“我说过了,”她说,“我儿子不在家。”她这张脸像是一张没有骨骼的桌布,眼珠子吃力地搅动一下眼白,证实了她比说话时更是个活物。而她的裙子却凝住了,如同她儿子藏在裙子底下一般。这惊心动魄的裙底之下不但藏下了儿子,更藏下了她和她儿子的二十年。

“你的名字叫采青吗?”

信着脚儿到达第一家时,那双开的门任凭风儿推、人儿撞也不曾开。成块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添进屋子里头去,我们瞧见了这一家子的影儿,如做疯的野鬼乱恍。我们隔着这道门对话,像是隔了条生死线,几句话没完,前面的话语便打作一团,偏偏我爹扯了嗓子一声吼,他们的、我们的,所有的话抛了更高全哐啷掉地上,成了死寂的一场静。我和爹两个不笑,不说话,也不推推搡搡,只管拿眼刀子往对方身上戳,戳了身子轰隆响。

“这里没人叫李万全。”他们又说,“你们找错地界了。”

“我们不找李万全,”我爹说,“我们找李万全他娘。”

“这里没人叫李万全,更不会有人叫李万全他娘。”

推托了半日,那门终是开了怀。但不是由外向里去开的,而是由里往外走的—男人撞破了门追出来,像一头暴怒的斗牛刚由火里钻出来,眼一闭,脚一蹬,已把一腔空气撞碎了。我当时心里突突乱跳,扭身便奔,一抬眼我爹早在我前头了,而我则是被爹拉拽着跑的。风儿灌出的响搁不上头顶也劈了面。我和爹倘若慢了一步或是那男人快了一步我们早躺在他的锄头之下了。我们气喘吁吁地蹲在田垄边任由自个儿变小,越变越小,消失在远处行车人的视线里。

屋子里头笼着人,人的身子笼着心。人们一时解不开心头,总会阖严了门扉。到了这个严实的第二家,我们塞了几个钢镚给个孩子。孩子胡乱捡了石子朝门板丢,拿这响儿做试探,早掉漆的门板被砸的响太厚,严严密密的铰不透。石子儿永不变,不是这个便是那个,当啷当啷当啷的响却衰竭得过快。直到有人将头别在门框上骂:“小兔崽子,滚开!”孩子刺溜一下没了影。我和爹慢腾腾、一本正经、无可抑遏地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