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胜利(第2/8页)

生活本是捶不烂揉不碎的,而故事由一人递给另一人的同时也剥掉了最初的彪悍,后一次总会走了前一次的样。但他们说,故事本就是这样子。“哪个说的?”“哪个晓得嘞。”他们都这样传,像是舞台上布景前的演员以一种火急、交锋的姿态演说,并在道德的语气上加以补充,力图为句子辩解,在将事态推给下一个人物的间隙时也似乎得到了一次喘息的机会。不幸的是,这下一个不得不跳起来接住抛得过高的事件,只是为了抵御他们之前表述上的通货膨胀,使之安全着陆。表演还在继续,事件仍在推进,而他们则像亲见了似的,时间则成了帮凶。他们都道是舅舅早盯上了这姑娘。“为啥子是这姑娘?漂亮呗。”他们说盯了十多天了。更有甚者说:“何止,十多年了嘞。”这都是瞎扯,作不得数的。但人们正强迫自个儿讲出真实的境况,并带有一种至今都不愿提及的表情反复讲述。人们强烈、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说:“他怎能干出这等事来?”“他怎能干出这等事来?” 他们一再愤怒、赌气似的诅咒舅舅,似乎无意对这无耻勾当谴责,只为耿耿于怀舅舅抢了他们的先。无论是一时糊涂或者一瞬的鲁莽,这事已是无可挽回的了。很快,天尚没亮,舅舅被女孩的父亲押到派出所。那时的太阳还憋着,夜的肃杀残留,料峭仍旧,雾气含在半空。一众人等抖抖索索拥来,一旦进了屋子,人类窝藏已久的酸腐热气暖醒了舅舅,没等所有人开口,舅舅已率先认了罪。这当口,没哪个人吭声,只有窗外头那明天的边缘拼了命地往里闯,尚没等落了脚,已被通亮的白炽灯一口吞没,这当口的天呐仍是被念作黑的。即使没人指正,这也已是确定无疑的了。故事就是这么个故事,是个极简单也极通常的事。后来我见过那年轻的姑娘,她似乎没被这事影响到,听说又谈了几场寡淡的恋爱才结婚。这姑娘在这事前就已放开了,不像她们的上一辈,这个敞亮的年代也没几个拘谨的姑娘了。当然,不能因为人家姑娘的浑不在意便要原谅舅舅的罪恶,这是两码事。

到家第二天的黎明之前我们出发了。由于走了过长的夜路,以致我们白天呼出的气仿佛是一口长长的、瘦骨嶙峋的夜。临出门母亲一再叮嘱,我仍旧没忍住,一路反复念叨:“还瞎折腾个啥劲头。”父亲低头不语,好像过多的路程早占据了他说话的意图。出了县城,到达下一个城市,我们转车,并在车站吃了个仓促的早点。坐了一上午的巴士,到达下午以后才转场坐上下一辆三轮车。盘上两座山,紧贴了山体时我以为我们会被摔下峭壁。蜿蜒的山路越往上越衰竭,像一根拖拽得没了力气的绳子。下了山再往前是一截很长的被轧得又直又硬的土路,车过之后那些被扬起的尘土沿着太阳的光线滑下,被重新压平在路面上,像是阳光脱了件风尘仆仆的衣裳。下了车我跟着父亲拐进一片漫不经心的小树林,再沿着河岸走,然后前往垂直于河流的方向。这似乎是一片不合理的荒野—一片被迫陷入茫然却没那么荒蛮同时又不那么明显地强调人类规则的荒野—这季节野蛮生长的植物终于暴露了它将近透支的绿色,起码有了黄色的欲望。很显然,父亲不是第一次来,同样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见到舅舅前我想过无数个见面的场景,也想过现今舅舅的无数个样子,唯独没料到没能见到他—由于先前的沟通错误,今天不是探监的日子—我们没见到舅舅,父亲只得将带来的日用品由人转交。然而此后我们真的再没相见。

虽然我们的第三天拖得够久,太阳依旧高挂在空,这件让我们提前无所适从的事甚至追上了几年之后姥爷死亡时的糟糕。母亲没再出门,我和父亲出发了。行经之地原是一步一脚踏出的干瘪、硬邦的小道,又因了一场充沛的雨,不免腾起一番泥水,这道路的体态曲里拐弯,又像个丰腴的妇人,扭动腰肢,媚态浮动,无时无刻不想冲破道路的边界,再次成为荒野或田地的一部分。晌午一过我们才来到一截柏油路上,新铺的路面虽然平整却又匆匆被泥垢搞脏,柏油路与污泥在边沿处随着道路弯曲和前进不停地试探、磨合、交锋。穿过柏油路又是一条小土路,这些个道不清的小路将田地割得一块一块的,几乎拼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