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第4/7页)

“他是个死人。”他母亲突然醒来,像是拉开的一盏灯。一张默然的脸,冷冷地、快速地别了徐良一下,之后没再看他。她的表情消退得很怪,仿佛消退的不是表情而是她的脸。

“谁是个死人?”徐良问。

“我不该跟人说这些,”儿子说,“吵醒你了。”

“早跟你说不要听人瞎说,咱也不要跟人瞎说。事情不是这样的,事情虽是对的,可缘由不是这样,你太容易受左右了。”

“我没受别人影响。”

“那是哪个缘由?”徐良说,“你快说说。”

他和她儿子都望着她。她躺那儿,脸是平静且斜向一边的。一双本该也确是操劳过度的手不再垂直或交叉,而是服帖着床单。而她讲述时却是另一番景象,仿佛既不是她在说也不是她的声音在说这个故事而是回声在讲述,一种脱离本体、无法挽回的讲述。此刻的房间已不只有他们三人,更有故事里的另外两人。他们五个人共同占据这个房间,也呼吸房间里的同一立方米的空气,而且故事里两人的呼吸更急促。因此,她的讲述像一场手握铁锨的劳作,并从后一个夜晚试图掘出前一个夜晚。

“这么多年来,无论在哪儿时间都是长的,谁都量不透,也搞不准。它装满了屋子,装满你还有咱,看不见,摸不着,更不像这灯光只要远一点就没了。它比这花布还匀实,跟观世音一样布施所有。咱们呢更不晓得这一年又一年是怎么过的,一个个的日子这么叠上去,全都发了皱,拉不到开头扯不动结局。要是由这头一个日子算,接二连三着,把每个日子都从排好的顺序里拽出来,按大小捋顺、摊平,拼在一块,看上去一亩连着一亩望不到头,那也是大不过咱这土地。这会儿咱这土地才刚冒头,没有山川、河谷,没有斜坡、峭壁,只有平稳和坚固,挡不住的嘛。人呢,既不为害怕也不为欢快只是为了一根香火,全凭了咱这土地。人呢,要靠了土地才能出生、长大和死掉,一辈子的起落、长得啥模样也是这土地说了算。所以嘞,土地不会惊慌,不会后退,惊慌后退的是咱们这些人。土地才不担心也不忧虑,更不会耐不住性子,只有人总在躁动不安,闪闪烁烁,冒出磷光。然而,我们这儿嘞,不像你们城里头,我们的收入全来自土地,这块土地也算年深日久了,我们干了一辈子土地也吃了一辈子土地。我们祖祖辈辈都侍奉这块土地,我们的父辈也侍奉过这块土地,现在终于轮上我们了,我们辛勤劳作,不辞辛苦,把我们的活全用在侍奉这块土地上来养活我们的活,再往后数就轮上我们的儿子侍奉这块地了。不管我们养活了后代还是断子绝孙了,我们都要在这块土地上用没了自个,而这块土地还在。咱这土地坦然平荡,说一不二,没有更改余地,甚至没有疤痕,寂静得像是一张纸,接着,纹丝不动地在这块袒露的平原上慢慢摊开,种植庄稼、收获植物,使这先前光秃秃、没生气的土地一片生机,摸上去毛茸茸的,好像这水这空气这时间都在滋润着土地。但是,人又太过无耻、狡诈,竟然想用除法计算要把土地分割给每个人,再凭一张纸和纸上那些发呆的字词将这些分配落实,最后,这纸上的制度又不顾人事反复无常刚拨出去又统统收了回来。这对土地是撼不动的,受害的还是人自己个儿。我们这儿嘞,不像你们城里头,我们的收入全来自土地。这土地来自荒野也属于荒野,我们对土地很在乎,太在乎了,费尽心机想多要一份田,就是不能多得也不能退守,还有人为此取了个保田的名字。”讲到这儿,她停下来,瞥一眼儿子,他还是一无所动,或是茫然不知。

“可这跟他不认儿子有啥关系?”徐良说。他很有耐心,却没准备好。她一口气说得太多,而他谦逊、忍耐的心情只赋予了等待却没忍受她的讲述,为此他将立马后悔没能细心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