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第5/7页)

“你别急,听咱说完,因为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别听一个啥都不干、只顾耍猴的老头子瞎说,他不懂,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对土地十分重视,即便从不乐意也毫无怨言,对分配给我们的每一分土地都视若珍宝。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就是这么想的。儿子死了,村上就会注销儿子的户口,相应定会抽走儿子的那份地。家里本就拮据,一旦没了儿子那份地,就更难吃上饭了。他家本就少了一份地,他绝不会再少要一份地的。他是不会让他们再抽走一份地的,所以嘞,孙世平是不会去领儿子的尸体的。村上人都说他的心肠狠着嘞,我觉着也是,为了那份地儿子死了也不让回家,对这事更是不吭气。这下你该晓得,他是为了儿子那份地才拒绝的了,他是不会去认那尸体的。你还不明白?他是个死人。”

后来,徐良并未马上离开,更记不得何时离去。

他看起来心境平和,即使惊惶也不过是暂时的,虽还没回神,毕竟不匆忙不伪装,尽管这些疑虑重重尚未及时消除,但即便不能拯救也不会为此遗憾或歉疚了。无论他的猜测还是他人的解释,虽不会更充沛却也没有破绽。他不得不信,同时也以为都过去了,对任何疑问都该平静地说是或不是,这样故事才能快速掠过。既已重现完毕,也就结束了,没任何意义。然而有种东西似乎正执拗、倔强地活着,也许正因有此不可毁灭的坚韧,那老人才能呼吸平静、神色庄严,也使人知道除了不畏惧死亡和畏惧活着而不得不做事的人明天还得继续活着。在没有可靠凭证前制度也会丧失强制效力,也没必要为此耗时,总归要结束,因此他准备要回郑州了。他坐在镇上派出所的单间里,不免唏嘘一阵。窗外铅色的天还在发昏,万分沉重、动弹不得。因此,他决心出门走一趟,于是他走了出去。但秋日过早地罩上他的身体,早过这个镇子。

那天傍晚,他正在下坡,太阳也在下坡。即使他走上平地,阳光却还在坡度上较量。转过一个弯,土地敞开怀,无垠的麦田立马呈现眼前。他从未见过更不用说注视过真正的麦田,这是他见过的最广阔的东西,整装待发、空旷肃穆而又一如镜面,即使后来见过大海他亦是不改初衷。它们油黑、干净、整齐看上去什么都无法承受却又承受这一切。他只顾前行,并不知道要往哪去,小径却为他安排好了,这条脚下的小径,既窄又不直,重新迟疑了好几回,有种退缩的错觉,几次宛转碰不见另一条小径,过了拱桥终于进入一小片杨树林。树林靠着河岸,中间有一块空地,能看出是后来填平的,几经雨水浇灌,即使荒草交织也难掩泥土的塌陷,犹是下头深埋的死亡并不安于死亡。徐良望见有人在烤火时以为自己也是冷的,他真为驱寒凑上去才发现他从未感受寒冷,只是顺从了人类遗传的扎堆恶习。火堆不大,干净利落,刚好接上黄昏并递给夜晚,也刚好驱掉他的热情。此时既非冷寒天此地又非坟茔前,他不明白他为何搞一堆火燃烧。他没回答,却反问徐良意图何往。徐良猜不出他底细,也遮不住自个,没经几回交锋已和盘托出。“啊呀,原来你便是上头来的那个警察。”后来他知晓他叫孙海山,还有个老三根的诨号,膝下有着三个女儿。“甭听他们瞎猜,”老三根说,“这事我最清楚,幸好遇上我,换作旁人还真不知晓。”老三根尚未开讲,早已吠声响透,他的两个女儿突然而至。徐良虽是一个人,但她们两个瞧见的仿佛两盏灯投下的两个重影。她们的脸又紧张又瘦削。她们一个小,另一个也是小,有着相同的脸和表情;似乎她们每次遇见外乡人都像是嗅到了怪味,好像她们两个并不是两个人更不是一个人,同样不是一种固有的信念,甚至也不是一种短暂逗留,而是一种低沉一种宁静。此时,太阳早已落山,树林边沿托起一片殷红,并泛在河水的碎光里像是鱼鳞一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