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第6/7页)

“在这前头,有个东西我们总搞不清楚,我们从来都搞不清楚。”

“什么?”徐良问。

“他是个死人。”他说。

“我知道。”

“哈,你才不知道。你得坐下来,慢慢听,我还得慢慢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长得我都快够不着了。”

徐良以为这故事和这讲述才刚刚开始,然而,他没搞清楚这故事这讲述却早已开始。

“有时候吧,不是我们来得太晚,就是生得太早。后来我想是我们还没开蒙,就跌了进去,再也没出来。许是这早发生了,但我们从没想过重建比开荒更难。‘我们试过了。’我们经常这么安慰自个。我们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动不动就挨饿,好像出生前早遭了抢劫。我们一同长大,又一块种地,当过兵却没赶上战争,然后就接到了苦难和屈辱,还有卑躬和害怕。后来到了文革,再几经变故,我们又一块去南方捞鱼,去郑州打工,都不曾挣到钱。我们几乎同岁,然而,八岁过后在我们相等的身体里他的变化比我大,长得也比我快,好像他的童年全长在了成年上,更像他不是经过性欲快感和生殖痛苦作用出来的孩子而是凭空出现的孤儿。面对凶险我远不如他,我不够凶狠,更不敢扑上去。他总不退缩,强大可畏,连那头发那脸孔那目光都偏狭固执地厮杀上前,好像这些只为留待更大的打击给他,最后他也是等到了。他既不高尚,也未必邪恶;虽是偷拐抢骗,也从不忏悔;撒谎、隐瞒,也只为活着,到后来这些也成了他恶习难改的借口。他做这些只为活着?这个过程里他的脸、动作毫无生机,像件家具,维持生命,而作为一个生命却从没活过。可这儿确实有个身体,虽屏气敛息,却还在呼吸,呆呆的呼吸一次一下像木头敲击木头。为了家业的长度他舍弃了怜悯、正直和自豪,只保留了荣誉贪图结果,使得苦难都为之紧缩后退了。你看他是个老头,你看到的却不是个老头,更不是个小伙子,而是那八岁的孩子,尽管这身体比过去庞大、壮实,如今却萎缩得近乎坍塌了。

“人们瞧他这德行,早离了他走。从此,也就没人跟他搭伙了。

“他是经了不少事,但人不可能永远活着。出事那天,风和日丽的,他也不是成心去偷,只怪惯性作祟,而得手的东西也是太小了,小到后来连他自个都记不得是个啥子东西。加上天热难耐,人们焦躁不安,他又是被当场捉住,没逃掉,竟给人打死了——当时他便是一个死人了——因是这等不见光的腌臜事,他老婆匆匆拉了尸体回家,守夜七天,仓促办了桩简陋的葬礼,也是尽了本分。那当口我正做火化车的营生,一回赚个百八十块的死人钱,自是由我载他去的殡仪馆。他本没啥子亲戚,除了妻儿也没了哭丧的人。因是天热难耐,死的人又多,我们还须排队,瞅她们孤儿寡母可怜兮兮的,我曾跟工作人员疏通,问他们能不能提前火化,他们猛抽了一口,透过吐出的烟圈一再瞧我。可他们家连盒烟钱也拿不出,只得作罢。也多亏没办成,更许是他命不该绝。晌午过半终于轮上他时,推进焚化炉前他突地醒转,坐了起来,吓坏了所有人,以为诈尸,又以为遇上鬼。那当口,真是个诸般景象暴雨倾盆。原来先前他并未真死掉,只因伤势过重,一口气没衔上,假死过去。人既已活转,脸颊添红,也算桩喜事。然而,故事到这儿才算开了头。那事体才下鹊头,这烦扰又上枝头。好不容易挨了一路,到家等他的不是狂喜或惊异,而是一桩难事。在他死后的第二天,他被开了死亡证明,户口也被注销(身份证、户口本亦遭销毁),他的那份地自是分给了其他活人了。如今所有纸上事关孙世平的一切记录都是:死亡。他人虽活了,却是一个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