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第3/7页)

“我儿子叫孙宏伟没错,我儿子活得好好的,你们搞错了。”接着,徐良默不做声地盯视他。他们对抗着,可悬殊明显,即使徐良仰仗这身令人望而生畏制服的加持也难掩他原初的狼狈,老人这种隐晦、平等、安稳、坚实的闷不吭声像一场寂静一次爆炸轻易击倒对手。

徐良因此怀疑自己找错了人,更怀疑死错了人。于是,徐良第二天返回郑州,与同事找到死者生前工作过的建筑工地,找到孙宏伟的同乡孙周林,确认孙宏伟确是孙宏伟,也当真是确定以及肯定孙宏伟是孙世平的儿子以后才踌躇满志地再次来到申楼镇。

然而他没找到孙世平。人们说他去了县里,却无人知晓他去县里做甚,只晓得每年这时候他都会装扮一新,穿上那件洗得发皱的中山装,戴上那顶早没了红星的八角帽——只有每年这时他才穿上这身装备——坐上公交车前往县里,几十年来从未间断。徐良心中纳罕,直当村里人乱说,猜他定是要做个儿子的圈套唬他。苦于没有口实,只恨万物无理。

待到傍晚孙世平回村以后徐良穿过村子,来到院门口,他终能感到院子里生命的热气了。孙世平尚未换下他那身衣裳。他像是早作准备,更像受尽磨难,直到那天,他危坐于午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坐那儿。那是他的傍晚,屋子里的阴影过于浓郁,浓郁盖过了阴影。那张黝黑皱缩的脸也全被浓郁所吞没,几乎只露一双眼睛,像暗夜里两管将要燃尽的香烟,有多浓郁的黑暗便有多浓郁的光亮。他六十多岁了,每次有人跟他讲话都需要很大声,走路也越来越慎重。他对世界和情感感知的迟钝是通过声音渐次降下的,仿佛并不是他的耳力下降而是因为他将余下的力气全用在了将整个世界的音量调小这件事上。但他仍是装作听到并晓得徐良会说什么虽孤立无援地堵在了整个院子却不着惊慌地说:

“我儿子活得好好的,你们搞错了。”

我被打败了,也承担了后果,徐良当时想。他拒绝了,更不会去认尸,这确是情有可原,不能接受儿子的死也因此拒绝承认儿子死亡,好像一旦拒绝了这个死亡儿子还活着一般。这是出于对儿子的爱。

徐良决心要解决它。但所有邻居和不邻居都房门紧闭,即使院门大开也无人回应。他能理解,没人乐意嚼他人是非。这当口,他才发现这村子永是蒙着阴云,阴瘆瘆的灰色从树林挪到屋顶再挪给皲裂的田地。“是啊,我们很少下雨。”有人说,“无论从哪儿看,这都是个不幸的地方。”那些孩子在吵闹,他每走过一座院落,狗早狺狺嚎叫。走了一公里,徐良跟他到家。他是在犬吠第二声时遇上他的。他母亲歇在床上,还没醒。她年事已高,表情淡定,从容安眠。儿子拽着她枯槁的手,晨光爬上她的脸,她的脸也向着窗外的晨光熹微,好容易给这屋子添了色彩。他从屋子的另一头搬来另一把椅子。徐良坐下来,默不吱声。又有犬吠狺狺嚎叫,这声响已被距离削薄了好几层。他的声音尽可能的小,以免吵到母亲。

“我不懂,总觉着没恁复杂,这里头又肯定有原因。他们不像我,只儿子这头便压折了扁担。他们呢,这儿是个父亲,那儿是个儿子。死掉的总归死掉,活着的还得活着,没法子的事。你不晓得吧,我也只是听说,这老头生在穷人家,又吃了苦,当然我们也好不到哪儿去。经了饥荒和文革,再遭个八十年代的改革和九十年代的大变,都给他挂了彩。也许打从一开头他就懂不得自豪啊荣誉啊啥的,因为这穷日子教会他的只俩字,温饱。可是最后他还是从这些苦里头得了个屈辱、忍耐和宽恕。这个儿子呢?虽不是自小的娇生惯养,那也不会是温良恭顺的样儿。他爹只自顾自地吃,对儿子没咋个管教,任他野地里撒欢。我跟他一块玩到大,他自小手脚不干净,等做爹的发现时早晚了,人都成型了。他也许既不是最危险也不是最恶棍的那个,但毕竟是羞耻的。为此他爹没少打他,越这样他越逆反,最后到个没法挽回的境地。我们都晓得这事,却没人亲眼见到,除了那个人。你认不得他,这是个破落户,孙世平的邻居,我妈不喜欢他,说他养只猴,整天神神叨叨的。我倒是几乎天天见他,他没事上山搞些野味,后来山秃了还去,不晓得去干嘛。他常把这事拿出来讲,派头十足,像是个土匪头头领了众小喽罗下山,威风得紧。说得多了,到后来连他说的话都卷了刃。你别急,也别催,这事全村人都晓得,只是不晓得真假,他讲的时候又是一贯的没个轻重,全乱了套。他说:‘那天我是被枪声吵醒的,他们那把猎枪不行,比不上我那把,我那把猎过熊,更逮过一只猴。枪声?更不行。我爬上墙头,看见他们在吵架,你们也猜得到还是为那没光彩的事儿。他们越吵越凶,掀翻了桌椅板凳,一地的鸡毛。孙世平太老了,儿子也早长成了。他还以为自个是年轻的时候呢,跟儿子硬碰硬,不散了架才怪。你们猜怎么着,孙宏伟竟然先破了头。这下可够戗,孙宏伟砸过去的时候还以为手里头没东西呢,等孙世平砰一声倒下去才发现飞过去一把椅子,那椅子断了腿。要是年轻的时候孙世平还屁事没有,后来听说刚好砸伤旧伤,再加上年事已高,骨头早酥了,那腿也同椅子一块断了。他娘坐在门槛上,也不劝架,只是哭。枪声在哪儿?猴急做甚,枪声马上就来。这一回成了俩人的最后一战,父子俩像是各自朝对方开了一枪,砰,砰,全打中了心脏。你们听到了吧。父子俩也就此反目。当晚,孙宏伟离家出走,从此没再回来。十多年了,老头老太也没去找,我想啊老太就是想去,老头也不同意。俩人孤苦伶仃恁多年,怪可怜的。’要不是你把这档子事给捎过来,我们都快忘了他们了。孙世平是不会去领儿子的尸体的,他恨儿子,更恨那份耻辱,儿子都不要了,他更不可能把这个耻辱给带回来,即使那只一具尸体,不对不对,那不是一具尸体,那是一份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