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第2/7页)

徐良就这么马不停蹄地坐上火车,哐当哐当地走。车窗外的平原一旦高低起伏便立马弄混了山野丘陵,使得那缓慢后退得以致静止的远方平原饱含敌意。火车愈来愈快,赶在火车快速奔驰之前的既不是火车也不是速度而是奔驰本身,并带有致人死命的意图,仿佛后头有条疯狗追赶。那些起了变化的土地高上去时还不忘把树林捎上去,低下去时也没忘又把坡度一把扯下来。黄河倒灌了才过省界,已是黄昏,稠重缓慢的暮霭如莽林一般密不透风。

那天晚上,太阳还没下山呢,他来到曹县境内的申楼镇上,还没进到孙海村。派出所的副所长告诉他孙宏伟他爹甚难应付,劝他喝顿酒,歇上一觉,第二天再去。他不是很情愿,因为他还是个孩子,不善跟这个副所长打交道,更何况他还带着任务。尽管他知晓他什么都做不了。总有那么一天我是真的要好好喝上一回,但那必定不是今天,他想。

翌日清晨他出发了。起初是柏油路,拐了好几道弯才进来一条甚窄的小径,虽是秋日艰深,凋零的杂草和茎叶也几乎遮蔽了小径。两旁是众多霜打的麦苗,时浓时淡、毫无起伏地往更远处蔓延,有时会有液体的密度和流体质感,并能听得见一种声音,准确地说那不是一种声音,是一种呼吸一种静谧一种光线增长的长度和热量下降的反比。他继续前行,像是通过每一次都同时死掉的绿色地带。经过一座废弃的旧砖窑,再走出一小片杨树林,他望见了那座山——活像一场旺盛的大火——这山头曾物种盛行,早先的几年还出了只神迹之猴。再走半小时,连兀自杵那儿的烟囱也看得到了,一直向前,山脚的边沿辟出的一条道好似枯骨一把,供人穿行。发黑发硬的小径变白了,并愈来愈白,白色成为均色以后他望不见前路了,只得收回目光。徐良等目光有了伸展,越过副所长告知他的那扇院门,一马抵达那幢蓄势待发的庭院。

朝阳还没兴盛,土墙早淹在雾气里,院子因为墙体的坍塌而备显广阔,即使杂草丛生、瓦砾遍陈,落薄的麦秸照常织着地。上午的气数将近,清晨尚未散开。他望向四周不仅惊讶更有某种类似惊讶的恐惧。他在捉鸡,仿佛歇不住似的。这老头已老得不成样子。脸上布满某些脆弱、敏感的东西,眼睛里却是即便绝望也不屈不挠的目光,这双泡在黑暗、不眠、疲惫甚至苍老里的眼睛仿若只是旁人的某种超然、沉思的凝视。

“孙世平?”徐良略略歪了头无可挽回地开了口。

他定是听到了,因为他不再捉鸡却承担了捉鸡姿势,不高的个头佝偻着背,低垂着头、几近全白的头发,面如枯枝,蚀刻一般,形貌悭吝,紧绷并尽量挺直却被他那股执拗的劲头压弯的躯背一动不动。那不带情感、令人难以承受的目光望过来时甚是平静,谦卑、稳当、不慌不忙的气息里毫无反抗的意味,这个定命论者,无一阙腐朽衰败之气。

“啥事?”他开了口,并吩咐刚刚出屋想要搭嘴的老太进屋去。

“你儿子,他,”徐良不知道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他,死郑州了,我是来——”

许是有人告诉过他,他不是中止了,既不是凝定下来也不是突然行动,而是没有声息地走,脚下的道路仍在继续而他的前进却没任何进展,仿佛他的步子不是由步子本身度量而是由脚步声称量的。那些鸡还在扑腾。许是他只是在等待,等待下一个等待然后对自己说我等待得够久了他终于死掉了或是他怎么会死掉,于是他开了口,就像儿子活着或是死了不相干的人那般说:“我儿子活得好好的,你搞错了。”

“你儿子不是孙宏伟吗?”徐良一度怀疑自己相信了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