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 始(第2/4页)

2

我怎么能忘记那个平原!那儿的茅屋、一起操劳的朋友……它们再次让我翘首遥望。时光啊,就是这样一闪而过,所有的懊悔与痛楚都隔在了帷幕的另一面。它们看上去近在咫尺,实际上却远在天涯。

我现在仍旧惦念的,是那个小茅屋是否已经坍塌……在午夜无眠之时,一阵冲动泛起,真想一头扑进那个残破的故地,和它同归于尽。我不知道自己离开了与之血肉相连的海滩平原,离开了在其中奔波成长的那片大山,还会安然无恙地活着。因为我知道这对于自己有多么危险。

我去哪里倾听自己的声音,去寻找一个生气勃勃的、遗失了的我……

这天傍晚静思庵主来了。他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小冷的斜眼弟弟终于招来了祸患,“鳗鱼”一帮由于得不到那张古画,终于在一个晚上动了手。他们把两个老人绑起来折磨,那个斜眼弟弟却趁乱跑掉了。小冷当时正在黄科长那儿。结果整整一夜两个老人就给绑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鳗鱼”一伙动手翻找,当然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们恼羞成怒,就把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还有一个家伙掏出刀子,说要在小冷的老父亲脸上留个记号。他们把所有可以吃的东西都找出来,焖了一锅东西慢慢嚼着,说要等那个小斜眼回来。他们说如果逮到小冷的弟弟,一定要把他废了。

庵主叹息着:“你看,值钱的东西不能留啊,留在手里就是祸害!”

我非常内疚。我为小冷一家做得太少。在这个城市乱哄哄的人群里,弯弯的街巷里隐藏了多少是非曲折。我想到了滨和聂老,想到了那个胖乎乎的黄科长、还有唠叨不停的小冷。这是一座藏污纳垢的城市,日夜躁动的城市,也是一座鲜花怒放的城市。这一切纵横交织,悉数堆积一起,令人恐惧。我帮不了那两个老人,也帮不了他人。这座城市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它。只有那个平原和山区才连接着我的血脉,它们的每一次抽动都能让我感知。

可是我在那儿已经毁掉了最后的窝,也没有了一个亲人。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到底是什么让我日夜思念日夜留恋?

3

这个夜晚我想到了离开。像过去一样,我实在没法在这座城市里安顿自己。

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执拗地提醒:该走了,该再次掮起你的背囊了。我仿佛看到一个流浪汉的背影在地平线上移动,它渐渐凝成了一个黑点,摇晃着,消失了……

我如果告诉梅子即将再一次负囊远行,她一定会倍感失望。

我不得不想出一个非常现实的、可信而具体的理由——我的这次行走也许真的与黄科长有关。他让我看一份“自传”,这就是他安排给我的工作!他让我把“自传”扩成一本书,这是多么繁重的工作。为了这个工作,我需要做许多实地勘察。而且那里面的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从中看到了“飞脚”的身影……我要告诉梅子:这个事件的意义怎么估计都不过分,因为它涉及到我被羞辱过的父亲,还有我惨死的外祖父。

你知道吗?这是一段家族沉冤。

即便黄科长阻碍我的远行也无济于事。他不知道我翻动这本“自传”时,那种突然涌起的复仇心一瞬间曾使我浑身颤栗。还有,因为我亏欠了一个人,这个人正在逃亡,正是他使我日夜不宁。这个人时下就在大山里劳作,那儿正是当年囚禁父亲的地方。我怕他在那里榨完了身上最后的一滴水,变成冰凉的石头。

我在无眠之夜点起蜡烛,一遍又一遍翻着《游击考》。我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打量它了。我咀嚼着那些关键的字眼,地名人名、行动路线,几场依稀可辨的战事。这些战争在外祖母和母亲的嘴里已经说过不知多少次了,因为所有的战争几乎都与我的父亲有关。他是一个真正的参与者。与这些战争紧密相连的,当然还有我的外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