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4/8页)

记得当晚我正为晚餐准备餐具——我尽量机灵,多做力所能及的事。我缓缓转身偷看妈妈,她正在厨房里搅着什么东西。我想应该是皇家奶油鸡。那时她的头发依旧是棕色——我想应该是染过的——虽然卷曲却规规矩矩,像个小帽一样盘在头顶,那样的发式并不是人人都驾驭得了。她的面容在今天应该可以称得上英俊;方方正正,带着点男子气概;额头宽阔,颧骨突出。她依旧戴着那副猫眼黑牛角框眼镜,穿着炭灰色的毛衣。总之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柔和的地方。

妈妈?我轻轻叫了一声,走到她身边。

她微微抬起头,只到能够看见我的程度。多萝西·吉恩,如果生活给了你一个柠檬,你就要拿它来做柠檬汁。

可是他——

够了。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再听到这件事。你必须把它忘掉。只要做到这一点,你很快就能学会重新微笑着面对人生。镜片后面,她圆睁着双眼,眼神中满含期许。求你了,多萝西,你爸爸是不会允许的。

我说不准她到底是想帮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帮,还是她根本就不在乎。我只知道一件事,倘若我再旧事重提,或者流露出哪怕一丝痛苦和哀怨,我的爸爸就会再次把我送回疯人院,而妈妈绝对不会阻止。

那时我总算知道,世界上的确存在更恐怖的地方。医院里那些双手颤抖、眼神空洞得如同黑板一样的孩子有时会说起些可怕的事,比如用冰水洗澡,或者更甚,脑叶切除。

我明白。

那天夜里,我连衣服都没换,便爬上我那小小的床铺。我睡得很沉,但也很不安稳。

想都不用想,他把我弄醒了。他一定等了好久,也忍了好久。我不在的那段时间,他的愤怒就像生了触角四处延伸,碰到什么就伤害什么,据我看,那愤怒已经膨胀到快要将他勒死。我的“谎言”让他丢尽了颜面。

他现在要好好给我上一课了。

我跟他说对不起——这是个可怕的错误。他用烟头烫我,并警告我要把嘴巴闭严实。我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然而我的沉默反倒令他更加怒不可遏。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吃够了亏,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闭嘴。我无法阻止他伤害我,不过那天夜里他看着我的时候,也发现了一些新的东西。我很可能会再度揭发他。女人是会生孩子的。我低声说道。那将是证据。

他气呼呼地退了出去,并狠狠摔上了门。那是他最后一次上我的床,但并不是最后一次伤害我。每次都是我瞪着他,而他对我拳打脚踢。以至于每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时都万分忐忑,等待着、担心着,猜测着他什么时候能够改变主意,回到过去的样子。

从医院回来之后,学校也变得更加可怖。

但我挺过来了。我尽量低调,并无视别人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我已经是一件残次品,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儿。不过唯一让人欣慰的是,我再也用不着假装。

不过我当时的举止还是犯了妈妈的忌讳,我宽松的衣服、凌乱的头发和昏昏欲睡的双眼,都让她看不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看见我,她就会噘起嘴,阴阳怪气地说:唉,我说多萝西·吉恩,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羞耻心吗?

但我喜欢待在局外静观局内。那样能看得更加清楚。

在泡沫十年(即50年代)的末尾,我们处在加利福尼亚州新世界的顶端泰然自若。郊区飞速发展,构建着崭新的美国梦。一切都焕然一新,干干净净。我们有了明日世界风格屋顶的购物商场,有了免下车的汉堡店。作为一个局外人,因为距离,很多事情我反倒看得更加清楚。不过直到我迷失自我之后,我才注意到学校里的学生其实也是分成很多派的。有这样一群孩子,他们来自大户人家,是学校里的焦点人物。他们穿着最时髦的服装,说话时嘴里总是嚼着泡泡糖。星期六的晚上,他们经常开着父母亮闪闪的新车在街上飞驰。他们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泡酒吧,开飞车。他们是老师眼中的骄子,男生都是运动健将,女生都是大学苗子,个个心安理得地花着父母的钱。他们遵纪守法,或者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总之在我眼中他们仿佛顶着金色的光环,好像他们的皮肤和心脏永远感受不到袭击我的那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