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走向永恒之邦的过客 21(第4/6页)

奥克塔夫的轮廓已有些淡化,跟他之间的关系对比不太容易确定。我曾居高临下地分析过他那种只把他自己认为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的执着愿望。二十岁时,我很了解他。在那个年纪,我的野心只是当一个匿名的作者,或者顶多有一个名字和两个彼此不相符合的日期为人所知,因为我写了五六首十四行诗,在整个一代人中,只得到了七八个人的欣赏。我很快就打消了这类想法。文学创作就像喷泻而出的洪水,卷走了一切。在这一股急流当中,我们的个人特性顶多是一些沉淀物。作家虚荣好胜也好,腼腆羞涩也好,在这戏剧性的自然现象前面只起很少的作用。然而,比起我们这个时代病态的张扬炫耀,我看奥克塔夫内向的收敛虽然也是病态的,却更有魅力。

我支起耳朵,听他阐述有关历史的几个见解:在他看来历史最多是个样板,昔日里许多贤哲也这么看,在艰难的岁月,历史就是我们大家遵循的榜样。然而,我听到在他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声音。他坐在罗马斗兽场的台阶上,心里想着据说在这里殉教的年轻基督徒,他们为数众多,无名无姓,被总括在一个圣塞巴斯蒂安的美丽外形底下,不禁悲从中来。他始终无限怜悯这些年轻人。他永远不可能了解这样昏厥而死的震撼。同样,他想到一些同时代的陌生人,他本来可以爱护他们,但在大地的茫茫人海当中,他永远不可能跟他们相遇,又有些怅然若失;这两种感情相差无几。我曾尽力成为一个历史学家兼诗人和小说家,这使我直接突破了这种不可能性。奥克塔夫做不到这一点,但我爱他的就是这种张开怀抱的举动。

在每个偶然事件当中都有奇迹。一八六五年奥克塔夫曾参观过乌菲兹美术馆,顺便记录了最使他感动的绘画。在某些方面,他的爱好与我不同,审美永远在不停摆动。他还欣赏当时仍稳稳享受着荣誉的学院画派:多米尼基诺,圭尔奇诺,圭多以及跟他们一起的卡拉瓦乔那“光辉灿烂的现实主义”,所有那些接下来的两三代人引以为耻的东西。而到我们这个年代,他们又开始占据应有的地位。他已经喜欢波提切利了,在这位画家的作品面前,五十年以来,人们几乎要轻率地掩口而笑,然而他费时最久,用了整整一页的笔墨来描绘的画作是他以为微微有些笨拙的初级作品,《埃及的特巴伊德》。他那时候,大家以为是罗拉提的作品,以后又以为是别人画的。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我也观览过同样的这张绘画,还随身带着一张半圣像半护身符的照片。背景是纯净的沙漠,上面这里长着一片托斯卡纳的小树林,那里耸立着一座风格朴素的佛罗伦萨式小教堂。神秘派的修士在驯化羚羊,跟黑熊一起跳舞,给老虎套上缰绳和辔头,骑着温顺的鹿迈着溜步游逛,他们跟狮子谈话,一到傍晚,狮子就把他们埋到沙子里;他们跟野兔、苍鹭以及天使亲密相处。我心悦诚服,天真地以为,这个形象也许就意味着完满的生活,但对于“奥克塔夫舅舅”这形象代表着天使的生活。

整个一八七九或一八八〇年的夏天,诗人穿着一身漂亮的白色棱纹布西装,大概还戴着一顶从意大利买来的草帽朝海斯特沙滩走去,我把《苦炼》中的一段情节安排在这个西佛兰德的小渔村里。在作品中,泽诺从布鲁日这个死亡的陷阱逃脱之后,试图到英国或是荷兰的泽兰去,帮助他逃亡的人素质卑下,性格愚鲁,让他大失所望,就放弃了这两个计划。在那个时候,仔细研究佛兰德的公路交通地图,我发现了离布鲁日很近的几个地点,从那里出发,逃亡的人只要没有受到严密的监视,可以登船起航,那个五十八岁善于行走的人完全可以采纳,还要避开那些远在海边的几个偏僻地方:文敦纳,布朗肯贝格,奥斯当德,听上去像广告上的廉价度假地点。海斯特这个地名听起来就纯粹是佛兰德的,没有旅行的联想,而且离布鲁日又近,很适合我的小说。自然,我当时还不知道,八十年以前,奥克塔夫和他的母亲瞧不起时尚流行的四轮小车和旅行锅,找了这么个洞穴来过夏季的乡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