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走向永恒之邦的过客 21(第3/6页)

无论如何,在某一个领域之内,雷莫比我强很多。刚到二十岁,尽管他曾有过天真的愿望但没有保留下来,如同他哥哥形容的“永不枯竭的灵魂”,他就已经感受到了原本就神圣的生命,与人或社会——其实也就是复数的人——的作为二者之间的矛盾。他通过叔本华从佛经里借用了泪海这个词,我也在那海边留连了许久。我的头几部书就向我证明了这一点。在这个时候,我的回忆是模糊麻木的。直到近五十岁,我从灵魂到肉体才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了他的痛苦。雷莫曾说他自己“只爱纯粹的思想,它是一位身穿粗毛衣服的处女”;我不能像他那样自诩。不过,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思想甚至超越了思想的东西就占据了我的心;而我并不像他那样,只到二十八岁就死了。我也像雷莫那样,将近二十岁时,曾经相信有关人生问题的希腊式答案就算不是唯一的,至少也是最好的。到后来我才明白,并没有什么希腊式答案,那只不过是来自希腊人的许多答案,在其中还必须再进行选择。柏拉图的答案与亚里士多德的不同;赫拉克利特与恩培多克勒又不同。我也发现,这问题所涉及的基本数据过于繁多复杂,一个答案哪怕无比完美,也不能覆盖全局。但是,在创作《从巴黎到耶路撒冷的行程》与《卫城上的祈祷》这两本书之间的某个时候,雷莫正处在希腊式的激情澎湃的阶段,也把我带回了我自己的青春时代。而且我还发现,尽管一切幻想都化为泡影,但我们当初并没有全错。他说:“在这个废墟中间,我想起古人怎样想象如今的香榭丽舍大街:一个集会庆祝的场所,在那里人们可以跟大贤大德的智者谈话……这是多么高贵的梦想!人们想象着那种人,他们还没有受到道德的束缚,他们的青春可以自由自在地茁壮成长。人们没有把他们刚进摇篮就绑在极紧的襁褓之中……读柏拉图的作品时,那种思想自由驰骋的健康气氛深深地感动了我……我在旅行中得到的最好的印象就是感受到这种希腊精神的美,这美就像希腊帕罗斯岛的大理石似的,洁白坚实。”

那个时候的代罗斯还不像现在这样,挤满了成群结队的游客,雷莫这位年轻的旅客在那里短暂停步时,一天晚上曾到一个月桂树林中去漫步,如今那里经过接二连三的挖掘搜寻,月桂树肯定被砍伐净尽了。那时,他在那里发现了一个希腊时代的雕像。“月亮冉冉升起,仿佛一面银盘……大海奔腾澎湃,我只能听到重浊的涛声……”雷莫想描写美丽景色,这等于说他想传达出他在这个神圣的处所感受到的美丽,但他的才情远远比不上夏多布里昂或者勒南,只把他领上了一个活跃的梦境,或者是在他在魏玛也许喜欢过的德国浪漫派的Märchen,在月光底下,他仿佛看到在那大理石的面孔上描画着难以形容的痛苦。他觉得他认出了那是三面的赫卡忒,塞勒涅是她在天上的形象。他想象着天上的月亮接受了女神的灵魂,她的形象就横陈在他的脚下,月光刹那之间就会使她复活。“我就是赫卡忒,主持着我自己为那么多无辜牺牲流血而举行的赎罪仪式。”

在一八六四年的这个青年与一九三〇年也来这片海岸游荡的、跟他也许有葭莩之亲的外甥孙女之间,已走过了成百上千的朝圣客,从那以后,又有人成群结队地来过这里,有多少人曾想过日复一日牺牲在那大理石祭坛上的牲畜?那大理石上还装饰着纯洁的卷叶花纹。同样的思虑把我们彼此拉近了。然而赫卡忒的统治并没有像雷莫想象的那样宣告结束。在上一个世纪,科学变成了女神,而且像所有的神祇命中注定不可避免的那样,成了血腥的异教偶像崇拜的女神,成千上万的生物变成了科学的牺牲。这些生物慢慢地窒息,失明,受到炮烙,活活地被人开膛破肚。它们的死倒让古代宰杀祭品的人显得清白无辜。也正像我们的屠宰场里,家禽牲畜被活活地倒挂起来,便于屠夫在流水线上的工作,让这百牲大祭的凶器显得干净一点,而且还在牺牲品上面摆上鲜花。至于希腊人在传说时代就已经放弃的人祭,如今千百万人仍然以祖国、种族、阶级的名义,杀戮另外千百万人,犯着同样的罪恶。大理石的面孔上那难以形容的悲哀忧愁,应该更加深一层。